[2005-10-24] 鄭愁予論覺醒悟放大圖片
訪問:洪永起 圖文:洪 磬
詩人鄭愁予,一九三三年生,台灣享譽最隆的詩人之一。其詩集長居金石堂的同類銷售榜首。
自二零零一年為哈佛大學駐校詩人,本學期在台灣的東華大學任駐校作家。
這次他來香港,就自己的一生詩作,以「感性來自無常」為題主講,回溯自己的一生歷程。
開悟三境界
鄭愁予相信,「每個人在生命中都有一股主導行為的精神和動力」,我們不見源頭,見得到的只是不斷的流淌。
這股動力,既在內心中,亦在周遭的人和事,如像魚的體內與身外都是水,因此很易忽略其存在,只是在不知不覺中受其左右一生。
很多人都會以「善惡」、「愚智」來衡量自己和自己的行為。當一個人,在人生某點,自問「為甚麼會這麼做?」便會發現外在環境固然提出挑戰,如何反應,卻是一個人內在的精神動力所主宰。此刻他發現這「精神動力」之存在,為之「覺」。
但這只是第一層而已。「覺」是隱隱約約的知其存在,卻不知其然。再有所深入、分判並實證這覺仍在行進之中,便對這精神動力有進一步的理解,是為「醒」。
再進一步,則是推己及人,「靈現世上眾生的主導精神和動力之所在,靈視宇宙的來由與所終」,是為「悟」。
驀然回首 發現無常
鄭愁予對以上的體會,並非旁觀的學術心得,而是在生命中點滴累積,而因機緣頓悟其一直存在,是切身的體悟。
一次在紐約應邀演講,細讀自己的作品,發覺一直竟有一個精神動力在若隱若現地左右他,是為「覺」。
他整理資料,信手拈來一連串例子,這個無常的中心思想便帶無所遁形。他又在這「醒」的境界上發展,尋到這精神力量之去處。
至於「悟」,他自言還只是靈性的觸及、知性的揣摩,未抵徹身的「悟」,否則也不再參加學術會議和做演講了。
但這一層精神上的自省,並非自然而然,而是需有外力或謂契機。鄭愁予的契機是甚麼?
比較西方精神分析的原因有童年的影響。鄭愁予生於戰爭時期,生離死別在他的潛意識中留存,「總是間歇地釀出苦酒」。體現在題材上,是「對民生疾痛的關懷、生靈流徒與消亡的意識,在自然中尋求解脫的契機」。出之於詩的形式便呈現為各種精神面貌,被讀者個別地指認。
難怪外間對於他的評價甚多,革命詩人、謫仙詩人、山水詩人、唯美派、婉約派、遊俠情懷,不一而足。
契機是在十五年前,他目睹巨變,激烈地和著淚寫了大量的詩。由悲憫生出的悲愴,把詩人自己都嚇著了。他乃重新檢視自己從少年時期開始的寫作歷程,逐漸有了自覺,不久他醒了,發現一大堆革命情操、遊俠情懷、浪子意識等的底蘊「都是本性中的悲憫心,也就是『無常觀』」。
無常是佛家語,指貫通起宇宙相對浮動的事物關係,無數超脫文字而充滿詩意。
慧根早種
這「無常觀」也不是第一「因」,本身也是一些東西的「果」,不過那可能超出人們理解的範圍了。
鄭愁予細閱自己一生詩作,發現在早期作品中已顯出了含有豁達思想的無常觀。
〈生命中的小立〉,寫於十六歲:
哎,刻著
「隕星美麗
笑著殞落的星星更美麗」
拍拍兩肩的歲月
抖落一身塵土
——我底靈魂
撫著我底墓碑小立。
寫在大學時代的〈牧羊女〉:
哎——
哪有花兒不殘凋
哪有馬兒不過橋
殘凋的花兒呀隨地葬
過橋的馬兒呀不回頭……
「整首詩都浸在無常觀的逝水中,舉目是蔽日的風沙」,一位歌者對鄭愁予說,歌詞的第二節令人有無可如何的悲哀。
此處往他鄉
一九五四年他在基隆工作,那處正是他「居處的海角」,又是他「詩情的天涯」。此處天海相接,正是自我世界與另個世界的邊界。在此鄭愁予有了另一番的「醒」,他發現自己的身份認同在宇宙。又〈殞石〉一詩,思索生命本體的飄忽,常常我覺不屬於這個世界。
自然,我常走過,而且常常停留
竊聽一些我忘了的童年,而且回憶那些沉默
那藍色天原盡頭,一間小小的茅屋
另一首〈歸航曲〉最後一節:
我要歸去了
天隅有幽藍的空席
有星座們洗塵的酒宴
在隱去雲朵和帆的地方
我的燈將在那兒升起……
不悟生死
無常觀自然難以脫郤死亡的意象,難得的是〈鐘聲〉的寧靜自得的聲音:
終有一次鐘聲裡,
總有一個月份
也把我們靜靜地接了去……。
鄭愁予的家庭生活親切,亦成為他詩的材料,對因依戀而生出終將離苦的悲憫。有一次與友人全家渡海,寫下〈在渡中〉
縱然我們拋棄所有的欲想
而聲色在念
終是無渡
這正觸及無常觀的一大難關:即使看破逝水如斯,但記憶卻是往回溯,兩者相持不下。
他追溯自己自此,結論是淡而化之,亦正符合自知的「只是止於靈性的觸及」,雖未抵淨土,當下卻也能心安。正是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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