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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張慧燊
常言道:「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文章開首便引這幾句,目的只為帶出今次會客室的主角──李天命。他身披思想家、學問家和詩人等多重外衣,但始終未及「隱士」一詞形容得貼切。李天命在大學執教三十年,當屬朝市之間,去年退下火線,但並非從此歸隱山野,而是轉向網絡,繼續他的思考和討論,即是今人所謂的「超隱隱於網」。
2005年4月14日下午,在中大陳國本樓的一個講堂裡,講課聲、提問聲、笑聲、掌聲如常響起,然後一輪獻花、道謝和合照,李天命從中大的講台上走下來,為三十年的春風化雨畫上完滿的休止符。雖屆退休之年,但精力不衰,風采猶在,才思敏捷不下壯年時,加上中大系方多番挽留,因此不少人對他執意退休大惑不解。中大哲學系系主任關子尹也常對他說:「老兄,你連假期平均每星期工作一個半小時,退與不退根本沒有分別,為什麼要退呢?」
卅載執教鞭 春風育桃李
這個疑團在記者腦海中也盤繞多時,藉此良機正好問個究竟。
「退休前與退休後的分別就是退休後跌傷了腿。前陣子到武當山旅行,看見太太與妹夫等人在水邊傾談,我見面前有一條捷徑,離地面大概一層樓高,以前我可以一下子跳下,但這次跳了下去我才回想起:上次跳這個高度是上世紀八十年代。」
李天命以思考精確、辭鋒銳利見稱。在他看來,最重要的問題為「思、生、死」三題,其中又以思考居首。照他所言,要具備了確當思考的先決條件,才能恰當判斷「如何生存得愉快而有意義,如何可以面對死亡而不失寧定安然」。 李天命雖然思考出色,學生們往往認為他無所不曉,他卻斷言自己「思考不多,只是效率比較高」。智者多慮,世人認為思考會帶來煩惱,李天命卻認為實情剛剛相反。
功力越高 招式越簡
「思考藝術猶如武功。功力最高的,招式最精簡。」
「學好思考的一大效用在於不浪費思考,思考的最高境界包括不過度思考,自自然然就有最恰當的反應。有些問題若是不能靠思考解決的,思考過這些問題之後,就該斷定這些問題不能靠思考來解決,而應該(比如說)隨直覺而行。」 對「生、死」的感悟包含了價值判斷,思考雖無法充分提供答案,但可首先清除途中的障礙?。
「思考的一項工作,就是探索達到目的地的途徑,然而最終要達到甚麼目的地則要基於價值判斷,思考並不是決定終極目標的充分條件,但卻是決定終極目標的方法基礎。人們往往因為一些錯誤的想法而採納某些價值判斷,而那些價值判斷又會反過來令人煩惱。要是好好掌握了思方學(思考方法學),便可以把這些不利的因素排除。但到最後一步,究竟要採納哪一項終極價值判斷,就不在思考的範圍內了。」
感情篇:理性感性集於一身
在香港,大家都視理性為冷漠。李天命可說是理性之極者,可是認識他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認為他是性情中人。他曾寫下不少感性情深的句子,如:「情最可貴,每一個孤單的人在無窮無盡的時空裡都是可憐的。」、「活過,愛過,青春過……不枉此生,藏於永恆。」不知這位思考大師如何處理思考與感情、理性與感性呢?
「感情與思考不同,不能說感情是思考的一部分,也不能說思考是感情的一部分,不過兩者有很密切的關係。分辨某種感情是否妥當,這需要思考;但為什麼要思考,感情因素可以是背後的一大動力。」
李天命和太太徐芷儀同在中大任教,訪問當日她亦在場,兩人結婚多年,感情如初,榮休之日,桃李滿堂。能達此人生幾何之境,李天命當慶幸遇上與自己性格相合的太太。
「我們基本上沒有爭拗,大家都不著緊瑣碎的事。世上許多爭執都是源於小事的。」
抑縱平衡心 淡然待虛榮
說李天命是城中隱士,最大原因是他不為潮流所動,甚麼高科技產品、名牌時裝、新興玩意等,他通通不理,至今連手提電話也沒有。前幾年他才知道自己在大學裡原來有個電郵地址,不過始終沒有使用過。直至「李天命網上思考」的討論區出現,世上才少了這一名網盲。另外,不願曝光的性格,經常拒絕訪問,更為他平添幾分世外的風韻。
不願曝光 因怕麻煩
面對別人的解讀,李天命「哈哈」數聲,然後道出箇中原由。
「不是完全不曝光,只是盡量少曝光。不願出鏡與甚麼清高的問題無關,只是怕被人在街上認出,簡單來說就是怕麻煩。」
能超脫潮流,他認為關鍵在於能看清做人的方向,甚麼是重要,甚麼不重要,對不重要的放得開,於是對其他人成為誘惑的,對自己就不成為誘惑,能自然地依自己的方式生活。話雖如此,但他並不認為自己屬於「看破世塵」一類。
破除名心 虛偽矯情
李天命又說:「William James 有一洞見,指出名心(虛榮心)是最深層、最難處理的,無論是追求財富還是追求權位,最終也是渴望留名。傳統教人百分百破除名心,我看是不切實際,過分壓抑人性,令人變得虛偽矯情,心態不正常。但若完全放縱名心,又會陷入無底深潭裡,結果也是心態不正常。世上許多千奇百怪的現象,尋根溯源,都由虛榮心膨脹而起。最明智的取向就是:抑縱平衡。」
「興趣可能人各不同,但喜歡得到欣賞則肯定人人相同。有些作者出了書,比如詩集,沒有讀者時就說毫不介意沒有人看,但果真如此的話,何須發表?發表豈非多此一舉?哪個演出者會真的毫不介意沒有觀眾?出版了書或發表了文章卻揚言不介意沒有人看,很不真實,很不健康。」
放縱名心 無底深潭
李天命在中大任教三十年,行政交際和「學術會議」等,他都一應謝絕。往往幾個月才回一次辦公室,一學期一次的系務會議才露一次面。即使近年學術遊戲以至偽學術把戲盛行,偽專管理主義之風愈吹愈烈,李天命的行事作風依然絲毫不為所動。很多人都希望知道箇中秘訣,記者當然也不會讓此良機白白流走。
「抑縱平衡的心境,加上思考藝術尤其是批判思考的功力,兩者缺一不可。」
對話之間,超塵脫俗的飄然之感跌宕心頭,記者也彷彿成了半個世外高人。然而,哲學大師的最後一句有如當頭棒喝,南柯一夢驟然而醒。以「天命」為名,兼天造之才和自控之命,活出悠然順心的人生,但境界之高,可遙望而非記者等俗人可及,還是盡早完成稿件,把李天命的思考一角呈予讀者,以裨益於有緣人吧。
(受訪聲明:由於李天命婉拒訪問而欠下的人情債太多,突然於本報出現專訪,恐似厚此薄彼而遭各方好友埋怨,故李天命特別聲明,本訪問是從04年開始邀約,一直拖延到今天,而且吃了張慧燊多餐家庭美食兼特製紫薑,實在不好意思再行推卻。)
信仰篇:神秘樂觀 信仰架構分三層
思考方法以外,李天命別具一格的信仰觀──他名之為「神秘樂觀」 ──也是令人著迷之處。他巧妙地把信仰分作三層:
第一層稱為「神秘樂觀宇宙信託」(純原版神秘樂觀):宇宙是我們的本源,我們信託自己的本源,肯定宇宙終極圓滿,所有悲痛苦憾,例如生離死別,最終都可得到圓滿善解。
第二層稱為「神秘樂觀α信託」(聚焦版神秘樂觀):當一個人對宇宙的信託聚焦成為信託宇宙的至高存有或萬物的終極根源α(以α為代號,以免被世俗宗教的神話污染)的時候,其宇宙信託就凝聚成為α信託。
第三層稱為「神秘樂觀宗教信託」(判教版神秘樂觀):那就是以神秘樂觀作為判教(判別教理高下,判定教義取捨)的最高準則(例如否定「永」下地獄之說),在神秘樂觀的基礎上皈依宗教。
不同信仰 和而不同
李天命一直對基督教的教條批判嚴厲,他的成名路上也以1987年公開辯論中擊敗傳道人韓那(Michael Honer)最為矚目。但在李天命的至交好友當中,卻有虔誠的基督徒,大家仍能和睦相處,體現了心懷開闊,和而不同。李天命堅信他們絕不會因此而「下地獄」。
哲人早成,他在4、5歲已開始思考「為什麼有我?」、「為什麼有這個世界」一類的問題。
不說不知,李天命那種獨特的三層信仰架構在他年少時便具雛形。 「在這個意義上我可以說是從未進步過。架構的第一和第二層很早便已完整,接觸佛道以後就把架構第三層的內容具體化。」
參透「思生死」 早做自在人
李天命雖然出身於大學的哲學系,但他對學院哲學的批判一直不遺餘力。他更斷言,「思、生、死」這三個最根本、最重要的思想性問題,並不需要理會現代哲學那些五花八門、旋起旋滅的潮流學說。
「哲學與科學不同,其中最根本、最切實、最重要的問題並不適宜由一代交予下一代去研究。思、生、死,正是生前就要了斷的問題,要生前就學會確當思考,明白人生的意義,如何活得快樂,如何安然面對死亡。而不是:我這一生處理這個問題走了一步,還剩下九十九步,等下一代來處理吧!」
哲道乃根 學院哲學為枝末
李天命把探索思考之道的學問取名為「思方學」,把探索生死之道的學問取名為「天人學」,把兩者統稱為「哲道」。他指出,「思、生、死」的問題絕不適宜進行沒完沒了、碎屑煩瑣的學院式研究;學院哲學是枝末,哲道才是根本。
「愈早解決這三大哲道問題愈好,可以愈早逍遙做人,而不是被這些問題困擾了一輩子,死前仍感到惶惑不安,不知人生有何意義。即使臨死前解決也已經是太遲了,因為已經快要死了。」
總而言之,李天命並不是要全盤否定學院哲學,但強調要分清本末。
李天命的眾多著作中,他認為最主要的有三部:《李天命的思考藝術》是前奏,《哲道行者》是主角,《智劍與天琴》是結幕。三部曲中的《李》與《哲》已經面世,李天命表示《智》可望於0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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