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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宋詞詩意圖。
袁 輝
公元1161年，宋朝南渡已經有34個年頭了。這一年，在淮河南邊是南宋高宗紹興31年，在淮河北岸的中原，則是金國海陵王完顏亮統治的正隆六年。
這年發生了一件事。說到完顏亮，也算個雄才大略的很有作為的君主。八年前，他已經下令將金國的國都從東北的會寧遷到了燕京。他的心裡，不滿足僅控制中國的北方，他想揮師南下，一鼓作氣滅亡了南宋，做個統一天下的雄主。但儘管他願意打仗，他認為金國的力量比南宋強，普通人卻不全都像他一樣想。這年，他對金國的軍隊下了一道命令，限三日之內必須渡江南下。
須知道，南宋雖然勢弱，但還沒有到一擊即潰的程度。南宋高宗趙構，雖然魄力比不上完顏亮，但性格深沉，據說手中的手杖故意用鐵鑄成，分外沉重，有些學習勾踐臥薪嚐膽的意思。雖然無法北伐中原，但維持南北對峙的局面還能夠做到。完顏亮逼迫大軍三天之內南渡，是過於魯莽的決定。又因為他平日手段嚴苛，於是就激起了下屬的不滿。一不做二不休，手下便密謀刺殺了完顏亮，一面派人渡江與南宋議和，一面收拾兵馬北還。
這時候的中原可以說危機四伏。完顏亮一死，國家無首；大軍撤退，人心惶惶。於是漢族的起義軍順勢揭竿而起。當時的山東，在泰山下的山區中就有兩支起義人馬，一是濟南的耿京，另一位就是剛剛年滿二十一歲的辛棄疾。
耿京是個農民，辛棄疾則是讀書人。但他沒有因為自己是士人就看不上耿京，反而率領兩千多人的部下前去投奔，讓耿京作首領，自己作「掌書記」，是個參謀的角色。他們倆人一商量，認為北方正亂，正好是南宋揮軍北伐，收復中原的時機。如果南宋軍隊北伐，中原各地的起義軍裡應外合，就能把金國炒得熟熟的。商量已定，由耿京繼續率領部下駐守原處，辛棄疾帶些人南下，與南宋朝廷商洽。
沒想到，辛棄疾離開後，起義軍就出事了。裡頭出了一個叛徒，叫張安國。辛棄疾膽大心細，有手段，張安國怕他。他一走，張安國就動手殺害了耿京，遣散了大部分起義軍，帶著剩下的人馬投降了金國。金國賞了他一個官兒，派他去做山東濟州（今山東鉅野縣）的知州。辛棄疾和南宋朝廷商量好了，高高興興往北邊回來時，到達海州，就聽到了這個噩耗。
要是平凡人，聽到這消息，那就是晴天霹靂，早就驚慌失措。但辛棄疾不是普通人，他聽了消息大怒，點了五十名部下，快馬輕騎，馳奔濟州。那時的濟州已經是張安國的地盤，五萬多兵馬保護著他。辛棄疾卻用了擒賊先擒王的計策，五十人像箭一般直殺核心，把張安國手到擒來，綑在馬上。濟州的五萬人頓時傻了眼。他抓了張安國，又鼓動了在場的一萬多人歸順自己，率領他們往南疾馳，渴不暇飲，飢不暇食，一口氣渡過淮河，到了南宋的地界，才停下來休息。
後來他年紀大了，回憶這段經歷，寫了一首《鷓鴣天》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
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歎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他雖然有「燕兵夜娖銀胡騄，漢箭朝飛金僕姑」的本事，無奈南宋朝廷只圖安定，無心進取，他寫了關於內政和軍事的《美芹十論》，卻從來得不到重視，因為出身北方，所以在南宋官場一直被歧視，只能擔當閒職，所以「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直到南歸的四十三年後，已經65歲的辛棄疾，依然耿耿於懷，在理想落空的心情下回憶那段南來的路，感慨無比，他寫了一首詞，就是著名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京口這裡發生過很多事。南朝宋武帝劉裕小名寄奴，曾住過京口。宋文帝元嘉年間，朝廷上下沒有準備充分，就想學西漢霍去病征伐匈奴的功業，結果被後魏打敗。所謂「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而後魏的魏武帝，小名佛貍，乘機南侵，到了瓜步，因為南朝建康防備森嚴，也失敗了。京口這個地方，發生了太多讓人感慨的事，當年辛棄疾他自己「壯歲旌旗擁萬夫」，也是從這條路南下的，誰想之後「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也算得上是不得志的悲劇人物之一了。
辛棄疾的詞被後人評價是「潛氣內轉」，他本來希望自己在馬上創下功業，卻鬱鬱不得志，只能把一腔才情化為嫵媚風流的詞。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中國的文學，越動人的，背後的故事就越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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