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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樹宏
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年),鎮守東北的松漠總督李盡忠反叛,朝廷派兵鎮壓。恰在此時,契丹乘機起兵入侵,攻陷幽州、冀州和營州。武則天命建安衛武攸宜率軍北伐。武攸宜根本不懂軍事,剛一接仗,先鋒孝傑等全軍覆滅。陳子昂那時正在幕中參謀軍事,他向武攸宜進諫,未納;又自告奮勇,「乞麾下萬人為先驅」,武非但不聽,反而把陳子昂從參謀降為軍曹。陳子昂登上燕國故都幽州台,獨立蒼茫,放眼河山,懷古傷今,不免生出無限感慨,寫下了這首膾炙人口的詩作《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在深沉的感慨中,寄寓著報國立功的思想。短短的四句詩,讀來似淺顯易懂,仔細咀嚼,卻覺得其中有著十分豐富的內蘊;吟詠再三,愈覺得餘味無窮。
一般地,一提及唐詩,人們就只想到那種代表著自唐代起五百年來詩的自然趨勢的近體詩。但是,我們必須知道,陳子昂這首傳誦千古的詩,卻是以在其之前、當時和後來一千多年都沒有出現的一種不成「體」的形式出現的。它的價值和名氣,和那些稱為唐詩正宗的近體詩相比,非但毫不遜色,反而比其中的大多數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形式革新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還可以說它超過了全部唐詩。短短的四句,獨特的全新的形式,非但未被正統的近體詩所排擠淘汰,反而在唐詩的所有選本中保持著其特別的位置。
唐初時期,雖然有「四傑」的努力,但還沒有完全擺脫齊、梁的頹靡影響。以帝王提倡而風糜的「宮體詩」,承接齊梁餘波,還有一定的勢力。陳子昂希望革新齊梁那種「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的詩風。他要追步建安正始的作者,標舉風雅比興、漢魏風骨的傳統。這就是陳子昂的所謂有意打復古的旗號作革新的事業。他的《感遇》詩,尤其是他這首《登幽州台歌》便是例證。
唐詩的一個重要主題,是強烈的「濟蒼生」、「安社稷」理想,熱情地嚮往建立功業的不平凡的生活。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以巨大的感歎包含著對創業的強烈渴望。這也是他詩歌改革的一個重要方面,是與建安時代曹操的《龜雖壽》、《短歌行》,曹植的《雜詩》以及太康時代左思的《詠史.七》等的思想內容相統一的。
上述曹操諸人之詩雖都有和陳子昂《登幽州台歌》相類似的思想內容,但它們或四言,或五言,總是有所束縛,寫不開來。比陳子昂稍前的王勃,他那首附在《滕王閣序》末尾的詩:「滕王高閣臨江渚,珮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捲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這首詩用的是七言體,雖然也有和陳詩相彷彿的思想感情,但讀來仍沉悶呆滯。
給詩規定一個固定不變的格式,就是給詩以一個框框,一個束縛。這既有好處,壞處也是非常明顯的。當固定的格式影響到內容的表達的時候,這種壞處就非同一般了。寫詩表達一個意境,或表現一件事物,一種情感,有時候要多用幾句或多用幾個字,有時候可能要少用幾句或少用幾個字,若硬性規定,要麼拖沓累贅,要麼辭不達意。唐朝詩人祖詠應試作《終南望餘雪》和許渾寫的有名的《金陵懷古》,便是明顯的例子。這些,都說明了連近體詩這種唐代新形成的優美的品種,有時也往往成為人們表情達意的束縛。陳子昂站在幽州台上,放眼遠望,弔古傷今,浮想連翩,胸中自如雲濤翻滾。這時,他再也不能顧及甚麼平仄韻律的推敲了。激憤的情懷,滿腔的悲忿,一發而不可收,不禁衝口而出!試問,陳子昂此時如果拘泥於甚麼平仄格律,推敲於甚麼七言、五言,能寫出這首千百年來一直博得萬千讀者喜愛的詩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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