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章 雋
中國人大多不喜歡明太祖朱元璋，他們都聽過朱元璋懲罰貪官的做法：有官吏貪污銀子六十𠕇以上的，斬首示眾，還要把皮剝下來填上乾草，作成一具恐怖的人皮草偶，放在衙門中，警戒繼任的官吏。古代的中國人，看了上千年對同類的公開凌遲砍頭，雖然對肉體的戕害已經麻木了，但說到朱元璋，還是多多少少有些毛骨悚然。其實朱元璋是不是真的設計過人皮草偶呢？例子來源於一本明人的筆記《草木子》：「凡守令貪酷者，許民赴京陳訴，贓至六十𠕇以上者，梟首示眾，仍剝皮實草。」只有這麼一條證據，而歷史學研究領域有條基本準則，孤證不立，如果證據僅此一條，是只能參考，不能作數的。
雖然人皮草偶的例子且要將信將疑，但朱元璋以開國君主而言，的確比其他同類更讓人害怕。原因倒不是他設計刑法有多殘忍，或者殺人比較多，而是他性格喜怒難測，作決定時全憑一己之心，又猜忌人心，處處露著人性本惡的悲劇感。所以恤民卻憎官，重教化卻又重刑殺，對立的情緒和政策常常交錯佈施，說好聽了是「天威難測」，說難聽了「人格分裂」，乃至明朝後來的皇帝，如萬曆，如崇禎，都遺傳了他們祖宗這矛盾重重的性格。
說起朱元璋的義氣用事，明代人陸容的《菽園雜記》裡就有個小故事。洪武年間，南京城有個校尉，老婆又年輕又漂亮。有天她就像潘金蓮初遇西門慶一樣靠在門口看風景，眼神就和一個年輕人對上了。天一黑，年輕人摸上門來，躲在床下等這女人的丈夫出門。丈夫為甚麼要出門呢？因為他是校尉，在明朝，校尉通常是普通的士兵，要負責執勤，所以這個丈夫大概凌晨要出門執勤。床上的女人和床下的年輕人都等著他趕快出門。他終於要走了，但走到門口又返回來。回來做甚麼？他幫睡在床上的妻子蓋好被子，生怕她著涼。蓋好被子這個丈夫就走了。聽他出了門，躲在床下的年輕人鑽出來，和女人胡天胡地。但他又想到了剛才蓋被的一幕，就問這女人：「你丈夫一直都這麼疼惜你嗎？」女人就把平日丈夫對她的關心一五一十說了。
年輕人聽了，就約好第二天再來。第二天他來的時候，帶了一把刀。才見面，就把這女人殺了。
京城發生了殺人命案，自然是到處搜捕，搜捕不到就抓嫌疑人當替罪羊刑訊逼供，有人招架不住屈打成招。這年輕人不忍心，去自首。他說：「我看到她丈夫對她這麼疼惜，她竟然還忍心和我偷情，我都看不過去，所以殺了她。」
這事傳到了皇帝朱元璋耳邊，朱元璋想了想，說：「這年輕人殺的是不義之人，算是一個義人，放了他。」這個年輕人犯通姦罪在先，犯殺人罪在後，只因為殺的是「不義之人」，在朱元璋看來就可以被寬恕。
朱元璋建立明朝，先把元朝打成一個亂世，又經過群雄逐鹿，把這亂世收拾起來。中國人有句話，治亂世用重典，朱元璋求治心切，在打點江山時，就特別強調重建被元朝和戰亂破壞了的道德、教化和禮儀。還在軍中時，他身邊圍繞了當時最有名望的學者，如宋濂和劉基。他很喜歡《尚書》和《大學》，常常化用引用其中的句子。他又恢復了很古老的「鄉飲酒禮」。鄉飲酒禮在周朝的時候就有了，規定在每年正月初一的時候，由當地的里長或者是糧長召集村民坐在一起，讓年最長的人坐在上座，為主賓，其他人按照年歲大小排列，共同總結這一年各位村民的表現，如果有過錯，當場就提出批評懲罰。通過鄉飲酒禮，朱元璋把道德教化貫徹到社會基層。
這是前代都沒有過的措施。有人說這是朱元璋極力鞏固皇帝獨裁的措施，沒錯，但也不能否認他在恢復社會教化禮儀上的苦心。
有個故事也能看出這個草根皇帝對道德的要求。有天晚上，朱元璋突然有政事，就派了個小太監去翰林院看看誰在。這小太監去了一看，值夜班的是危素。危素是誰？他是元朝時行中書省的右丞，編寫宋遼金三史，是元朝很重要的官員。但元朝滅後，他投降了明朝，作翰林學士。那天晚上，小太監問這個老倌是誰，危素恭敬地回答：「老臣是危素。」小太監回去告訴了朱元璋。
朱元璋聽了，也沒說話，第二天就傳旨，讓危素去余闕廟燒香。這是甚麼意思？原來，余闕和危素曾經是在元朝同殿為臣的同僚，元朝滅亡時，余闕以身殉國，危素卻投降了朱元璋。中國有些開國的皇帝有個怪脾氣，他們一面希望前朝的臣民投降，用榮華富貴去收買，收買成功了，卻又覺得這些投降的人沒骨氣，說不定哪天也會背叛自己，所以看不起。這和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是一個意思。
說回來，朱元璋本來就看不起危素，又聽危素自稱「老臣」，覺得他一個背叛了前朝的人這麼說就是厚臉皮，所以故意讓他去給黃泉下的老同事余闕燒香。這擺明了是有意羞辱。從這件小事看得出，朱元璋對為人的道德有嚴格的要求，但缺乏為人君者的寬容大度。
危素說一句「老臣」就引起朱元璋這麼強烈的反感，那麼對其他那些有損「名教」「大防」的人，朱元璋的「雷霆之怒」就可想而知了。領袖缺乏幽默感是件很要命的事。
也有溫情脈脈的例子。據說，有一次朱元璋微服出巡，走到南京的三山街，走累了就借一位老婦人的門口椅子坐下休息，聊天。這老婦人是蘇州人，朱元璋打天下時，張士誠割據蘇州稱王，他就問這老婦人怎麼看張士誠的為人。老婦人說：「明朝皇帝來攻打蘇州時，張士誠自知不是對手，就把蘇州拱手相讓，百姓因此沒遭受兵戎之災。蘇州老百姓至今都感謝他。」朱元璋聽了，心裡不是滋味，回朝對大臣們感慨：「張士誠對蘇州人也不算好，但蘇州人至今都對他有情有義。南京怎麼就找不出一個這樣的百姓？」洪武二十四年，為了增加南京的人口，朝廷組織各地向南京移民，規劃中最多的就是蘇州、松江一帶的人。這是朱元璋的一個心結。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