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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樂平漫畫《三毛流浪記》
吳潤凱
光陰流逝,常常伴隨境遇衰落。我讀白居易《琵琶行》的時候,每能感到詩人逝者如斯、每況愈下的哀音。尤其讀到這幾行詩,更感哀憫無適:「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常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眼前的琵琶女曾經男愛女妒,炙手可熱,而今韶華不再,年老色衰,只能匆匆尋找一個並不如意的歸宿。那些追捧過的五陵年少,那些千金輕擲的客人們,此時又該把目光轉向「娉娉嫋嫋十三餘」的新人吧?人世炎涼,在教坊里巷中人看來都是意料中事,又是無奈之事。而這種昔盛今衰的遭遇,恰是許多人面對日暮黃昏歎氣連連的緣由。
然而,事情並非一成不變,大多時候還會呈現逆轉狀態。琵琶女的人情體驗只是「秋風悲團扇」的往事重演,她的遭際所代表的世態人心是由熱而冷,也可說是「前恭後倨」。這固然讓人不齒,但還有一種人情世故同樣讓人痛恨,這就是由冷而熱,也即「前倨後恭」。可以說,前者是歌妓藝人等賺青春飯的人必須提防和面對的歸路,後者卻是文人武士特別是大器晚成者揮之不去的魅影。從這一方面看,光陰的流走也會使人成熟,乃至成功,最終沖走世間一切偽善逢迎的面具,留下赤裸裸的諷喻以及世事洞明的體察。
話說唐人王播時運不濟,幼年喪父,家道從此衰敗至於只能寄食為生。王播當時就由父親生前摯友引介到揚州昭惠寺木蘭院寄食讀書,實際上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寺院規矩是鳴鐘開飯,所以少年王播一聽到鐘聲,就趕往齋堂和僧人們一同用膳。不料,有一次,王播踏著鐘聲趕到齋堂的時候,卻見僧人們都已經用過膳了。原來,僧人們對他的長期寄住頗多不滿,故而合謀把他戲弄一番,將「飯前鐘」改成了「飯後鐘」。饑腸轆轆的王播撲了個空,好不尷尬。僧人們對於一個沒落家族子弟的「禮遇」可想而知。
後來,王播考上進士,官至淮南節度使,兼鹽鐵轉運使。在離開昭惠寺二十年後,他衣錦歸來,故地重遊,但見自己以前在牆壁上的塗鴉之詩竟然猶存,而且僧人們小心翼翼地蒙上了一層碧紗,奉若珍寶。僧人們一反前態、極盡諂媚的嘴臉讓王播想起當年,感慨不已,遂提筆續下兩首絕句,道是:
二十年前此院遊,木蘭花發院新修。而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
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鐘。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
這個「飯後鐘」的故事見於《唐摭言》。但因為王播為官重君輕民,充當了朝廷的酷吏,在歷史上的名聲並不太好,所以有人企圖顛覆這個故事的原本用意。蘇軾就曾作《石塔寺》一詩,當中有句云:「齋廚養若人,無益只貽患。乃知飯後鐘,闍黎蓋具眼。」把僧人的冷漠無情說成是慧眼獨具,知道王播日後必會貽害百姓,才故意不給他飯吃,以示懲罰。這無疑是蘇軾的後見之明,犯了現行歷史觀念的錯誤。清人阮元雖認為蘇軾的觀點是「過激之論」,但他又說:「王敬公(王播)之才之遇,豈闍黎所能預識,為之籠碧紗亦已至矣,而猶以詩愧之,偏矣。」我想王播若聽到這話,定會用阮元的邏輯來反駁一番:正是因為僧人們不識我的才學,卻用碧紗籠罩我的詩,這才見出他們的趨炎附勢以及世態炎涼,怎麼能說我作詩諷刺有失偏頗呢?
僧人們前倨後恭至於此,這馬屁確實拍得太明顯了,我們很容易就能看破其中的人情冷暖。但有一句話,很多人未必能看破當中況味。我們常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以為這是對別人的讚賞,其實不然。我們對這句話的出處作解讀的時候,只是著眼於呂蒙的進步,致使另一半隱晦的意義被歲月封存。實際上,如果我們把焦距對準魯肅的話,就能品嘗出別樣辛酸的人情。此時此地,魯肅對呂蒙的刮目相看,正是此前對呂蒙鄙夷輕視的反照,因此,此話亦大有「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況味。
就連一生灑脫的鄭板橋,也難逃炎涼世態的「關照」。鄭板橋未暴得大名之前,曾在揚州賣過書畫,然而門可羅雀,少有人光顧。晚年辭官再過揚州,重操舊業,此時鄭板橋詩書畫三絕已得到社會的普遍公認,前來求買書畫的人絡繹不絕。面對門庭若市,不免回想當年,遭盡冷眼與漠視。此情此景,讓晚年的鄭板橋心生幾多慨歎,自己還是當年的自己,身價卻已水漲船高,遠非當年可比。於是他自鐫一印,文曰「二十年前舊板橋」,作為每一幅書畫的鈐識。寥寥七字,道盡世間一切人情冷暖與世態炎涼,實寓無限諷刺之意。
突然又想起蘇秦的嫂子。史書有載,蘇秦衣錦還鄉之後曾當面質問嫂子:「嫂何前倨而後卑也?」嫂子答說:「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無知女子的一句大白話,道出了中國社會幾千年世態人情的「潛規則」,原來竟是權、錢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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