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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
■鄭鏡明
最近讀吳日含輯錄的《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看到明朝一樁有趣的史料：開國皇帝朱元璋（太祖）和兒子朱棣（成祖），原來曾先後向朝鮮開國國王李成桂（太祖）和兒子李芳遠（太宗）提親，但兩次婚事都不成功，這是明朝的正史和野史所沒有記載的。
其實，朱元璋早在洪武二十二年（公元一三八九年）便向當時的高麗王朝「權知國事」（仍未正式冊封為國王）辛昌下達聖旨：「我這裡有幾箇孩兒，恁（你）高麗有根（跟）腳（腳）好人家女孩兒，與將來教做親。」朱元璋明顯要向辛昌提親。但辛昌不久遭到權臣所弒，朱元璋提親一事便中止。及後，高麗權臣李成桂兵變成功，建立了朝鮮王朝。
朱元璋對這個屬國又有了提親的念頭。洪武二十九年（公元一三九六年）六月，朱元璋派人到朝鮮，向「權知國事」李成桂傳諭聖旨：「恁那裡來的火者（宦官），俺這內園裡到處裡行走都看來。俺這裡去的，到那王的內園到處行走看一看，明日好做親家。」大明天子竟然主動要和屬國王室做親家！李成桂當然喜出望外。
當時，朱元璋不滿李成桂謀朝篡位，視他為亂臣賊子，所以一直不肯冊封他做朝鮮國王。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李成桂一日未能受賜封王，便一日不能安寢無憂；想不到朱元璋竟然要向他提親，那麼結成姻親之後，他自然可以正式做國王了。李成桂受寵之餘，連忙「以帝許做親，告宗廟」，更派遣使臣到南京，向朱元璋「謝做親事」。
同年十一月，朱元璋透過朝鮮使臣向李成桂下達聖旨：「我實要做親。我的子孫廝兒多，女兒小（少），恁那裡纔八歲，到十六歲便是成丁。恁那裡實事小，虛事多。是實呵，我和你做親。恁只要至誠，不要生事。欽此。」朱元璋明確表達了提親的要求，但要等到朝鮮世子年滿十六，才把公主許配給他。朱元璋這道聖旨，似乎要消除李成桂的種種疑慮。
洪武三十年三月，朱元璋又透過朝鮮使臣發聖旨給李成桂：「我這裡孫兒，朝鮮國王孫兒做親，肯的時節，著他漢兒話省得宰相來我這裡說。」朱元璋要求李成桂派遣精通漢語的大臣來談親事。不足一年便三下聖旨，可見朱元璋相當重視這樁婚事。但不旋踵，朱元璋卻突然取消提親的念頭。同年四月，明朝禮部透過朝鮮使臣，對李成桂表達了「奉聖旨罷姻親之議」。
朱元璋為什麼出爾反爾？原來，他認為李成桂愛用小人，沒誠意「事大」，不值得做親家。朱元璋召見朝鮮使臣時曾大發脾氣，指摘李成桂：「我實實的做親，他卻這般不停當，怎的成！」朱元璋這麼怒氣沖沖，歸根究柢，是當時中、朝發生了不少摩擦事件，例如朝鮮「數生邊釁」、所進的表文用辭不當、使臣言行不敬等，都被他視為大逆不道之事，因此不時扣留、扙打使臣，甚至放逐到雲南。
洪武三十一年，李成桂禪位世子，不久後，朱元璋也死了。事隔四年，燕王朱棣奪取姪兒朱允炆的皇位，成為明成祖。朱棣不知怎的又有了向朝鮮國王提親的念頭。
永樂元年（公元一四零三年），明成祖兩次派使出臣往朝鮮，傳達了他想和朝鮮國王結親的信息。朝鮮太宗李芳遠的反應卻與父親截然不同。李芳遠千方百計婉拒大明天子的好意，不願與「上國」結成姻親之家。最妙的是，他還急不及待要把第二女慶貞公主下嫁給仍然在服喪期的護軍趙大臨，此事引起朝鮮朝野極大的非議。李芳遠不得不向諫院解釋：「諫院所論，固合於禮。然向者使臣黃儼今來石璘等偕言，帝有結婚於我之意。此非予所願，故如此其急。予志已定，宜勿更言！」他寧願匆忙擇婿，也不願與明成祖結親。
但拒婚一事，仍遭到朝鮮大臣的強烈反對。李芳遠一意孤行，並且鎮壓了反對之聲，甚至幾年後，還把一些反對者關進大獄。永樂五年六月，李芳遠「下參贊議政府事趙璞等於巡禁司獄，命雜治之。」究竟他為什麼反對明成祖的提親？撰寫朝鮮《太宗實錄》的史臣就此事作了詳細的報道：
「初，黃儼之奉誥而來也，大臣等欲因儼請於帝，以帝女為世子妃。以為『儻得聯姻帝室，雖北有建州之逼，西有王狗兒之戍，何足畏哉。若得大國之援，同姓異姓，誰敢作亂？前朝釐降公主於大元，百年之間，內外無虞，此已往之驗也。』上不願與中國結婚，使人言與儼曰：『世子已娶。』大臣私相議論，上怒，命下獄鞠之。乃言曰：『結婚中國，予所願也，而慮夫婦相得，人情所難。又必中國使者往來絡繹，反擾吾民矣。昔奇氏入為皇后而其一門殺戮無遺，安足保乎。』既而私自言曰：『世子未婚而予汲汲與使臣言已婚者，正恐其聯姻上國也。儻若許婚或非帝女，雖或親女，語音不通，非我族類，而恃勢驕恣，壓視舅姑，或因妒忌，片言隻辭，私通上國，不無構釁。』」
原來李芳遠憂慮的，是「聯姻上國」將會帶給朝鮮的種種不良政治影響。他以高麗王朝與元朝皇室聯姻後的教訓為例，指出不但會惹來明朝使者頻繁往來而「擾民」，更害怕嫁來的明帝公主會「私通上國」，反過來「壓視舅姑」，干預朝鮮的國政。
朝鮮太宗的憂慮是不無道理的。元朝由世祖忽必烈開始，便強迫高麗國王必須迎娶元帝之女作王妃，結果朝鮮王妃大權在握，國王變成傀儡，形成了王妃擅權的政治格局。另外，嫁來的元帝公主（或宗室之女）所生的兒子，必須成為朝鮮世子；世子長大後，又必須繼承王位。這便造成了元、朝成為長期的「姻親之國」，亦即屬國永遠受制於上國。
李芳遠提及的「奇氏」，是高麗進貢於元帝的處女，她後來成為元順帝的皇后，權傾一朝。但隨著元朝的敗亡，奇氏在朝鮮的族人便遭到殺戮。朝鮮太宗因此得出結論是：聯姻大明天子，並不能保證李氏王朝可以萬世長存，相反，將會後患無窮；既然弊多於利，還是避之則吉為妙。由此看來，李芳遠不失為有遠見的朝鮮君主。他寧願屈辱地進貢美女給明成祖，也不願為了高攀上國而犧牲本國的利益；他不著眼於一時之得，而是吸取了歷史教訓，堅決捍衛了朝鮮的內部自主權。
那麼，朱元璋父子為什麼要向朝鮮提親？簡單來說，這是歷來中原皇朝對外族所實施的「羈縻外夷」、「懷柔遠人」、「字小以仁」等的傳統外交策略，目的是藉此維繫和鞏固與屬國的關係。元朝施諸朝鮮的便是典型的例子。明太祖和明成祖不過是師承元朝的做法，期望利用結親來操控朝鮮。其實，只要雙方坦誠相待，根本不必倚靠「和親」這種政治手段的。明朝自成祖之後，再沒有一個皇帝向朝鮮提親。朝鮮歷代君主對明朝一直奉行「事大以誠」的國策，恪守宗藩體制。
朝鮮的誠意沒有白費。萬曆二十年（公元一五九二年），明神宗不惜傾國以救朝鮮，派出大軍與日本侵略軍苦戰七年，耗餉千萬襾，終於挽救了這個最忠順的屬國，事後卻不索取一文錢或一寸土地作補償。這真是中外歷史上罕見的仁義之師。但這次中、日大戰，卻嚴重損耗了大明國力，種下了滅亡的遠因。
朝鮮念念不忘大明「壬辰再造之恩」。明朝江山給滿清奪取後，朝鮮仍一貫的忠明和思明，君臣更私下誓言該國永遠是「大明天地，崇禎日月」。可見朱元璋父子向朝鮮的提親雖然都失敗了，並不等於中、朝關係自此惡化；相反，雙方變得更加親密，並且度過了無數甘苦與共的歲月。我們現在重溫這段歷史，又怎能不感嘆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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