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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劇《大長今》中的國王就是本文中的「中宗」。(網絡資料)
鄭鏡明
明武宗正德元年(公元一五零六年)九月,朝鮮國王燕山君在宮廷政變中被廢掉,由他的同父異母弟晉成大君李懌繼位,是為中宗(即韓劇《大長今》的國王)。燕山君被囚禁在喬桐,世子和幾個王子則分囚各地。中宗「權知國事」後,面臨的最棘手問題,是怎樣掩飾廢立的真相,以及得到大明皇帝正式冊封為王。
在明朝的宗藩體制之下,只有明朝皇帝才能有權廢立屬國的君主;如果屬國臣民膽敢自行廢立君主,是非常嚴重的罪行,宗主國可以藉此大興問罪之師,並且誅殺亂臣賊子。明成祖時,屬國交趾(越南)便曾發生權臣謀朝篡位的事,明朝於是派軍出征,迅速平息了叛亂。這個前例,朝鮮中宗當然是知道的,因此才要和大臣一起絞盡腦汁,設法掩飾奪權的真相,避免重蹈交趾的覆轍。現在,讓我們從朝鮮史書中的《中宗實錄》,看看中宗君臣是怎樣弄出一齣欺瞞明朝的活劇。
中宗派遣承襲使(要求明朝承認李懌襲位為王的使臣)和辭位使(要求明朝准許燕山君退位的使臣)之前,首先召集三公、六曹和宰相等大臣,實行沙盤演練,定下了一整套應付明朝官員詰問使臣時的「標準答案」(括號內的字句是筆者所加,以助解釋),例如:
(明朝官員)若問前王(燕山君)所在何處?答曰:「在別官。」(按:明明把燕山君囚禁在宮外,卻說在別宮,以示王位是和平轉移的)
若問前王病證(症),答曰:「自幼稚時有風眩證,世子亡後,痛傷過度,前證復發。心神不定,驚悸昏眩,深處房屋,不拓窗戶。」(按:燕山君的嫡子明明還活生生的,卻說他死了;又把燕山君形容為精神失常)
若問世子病證,答曰:「以瘡疹夭亡。」
若問前王(有)子幾人,答曰:「只有一女,年幼。」(按: 燕山君明明有幾個兒子,卻說只剩下一個幼女,目的自然是杜絕明朝官員打算由燕山君別的兒子繼位的念頭。)
接著,中宗下令處死燕山君的所有兒子;不久,「燕山君因疫疾而死」。燕山君的死因極可疑,很可能是給中宗賜死。中宗君臣更替燕山君炮製了一封給明朝禮部的「辭職信」,表示他因為有喪子之痛,結果舊病復發,不能再處理軍國大事,而他的弟弟李懌則「年長且賢,夙有令聞」,因此決定讓位給弟弟,並且已將此事稟告太后。中宗要求明朝冊封為王的表文,也跟燕山君的「辭職信」所說的差不多。
丁卯二年(武宗正德二年)二月,中宗派出的承襲使和辭位使終於由北京回國,帶回明朝禮部官員的種種疑問,事情果然相當棘手。
禮部官員曾查問使臣:燕山君請求退位和李懌請求襲位之事,究竟有沒有涉及陰謀詭計?使臣當然大力否認。另外,禮部尚書張昇曾打算派御醫到朝鮮,替燕山君檢驗病情,但給刑部、工部等尚書勸止,理由是:「朝鮮禮義之邦,然亦是外國,不須遣醫也。」相信中宗君臣聽了張昇的話,都會大嚇一跳,因為明朝一旦派御醫來替燕山君診病,那麼他們的謊言便必然遭到戳穿。
明朝禮部官員原來並非都是糊塗蟲。禮部儀制司郎中張琮曾質問朝鮮使臣其它問題,使臣的答話很牽強,難怪張琮仍然不滿意。張琮顯然覺得燕山君突然要求退位一事不合情理,看穿了內裡必定另有文章。禮部左侍郎王華堅更反對讓李懌承襲王位,認為必須首先派人到朝鮮查個明白後,才准封王。
結果,明朝禮部要朝鮮使臣帶回一封咨文給李懌,禮部對中宗襲位一事有所懷疑,因此要求他補做一些手續,例如要朝鮮臣民向大明皇朝合奏,以證明中宗是眾望所孚。這並不難倒中宗君臣。於是,君臣又炮製一紙給明朝禮部的「申狀」,使臣更帶同「人情雜物」,分送給相熟的太監和大臣,以便打通關節,讓他們在皇帝面前說幾句好話。「申狀」的內容,無非是說李懌得到朝鮮臣民的支持,「實是名正言順,非有纖芥嫌疑」,又將「一國公議並原合議臣人姓名開坐,合行申達」,表示臣民共戴,一起保奏中宗做新國王。
但明朝禮部又有新的疑問。頭腦清醒的禮部郎中張琮問使臣:燕山君一旦病癒,那麼朝鮮豈不是有兩個國王?張琮當然不知道燕山君早已死了。另外,張琮認為只有「申狀」而無王妃的奏本,仍然不足夠。禮部於是又發給朝鮮一道咨文,要求燕山君的母妃提交奏本,證明她的確是支持燕山君退位和讓中宗繼位。
明朝禮部雖有諸多疑問,但似乎不想再深究下去(也許朝鮮使臣打通了關節),所以只要求中宗補交母妃的奏本後,便准許他做國王。這對中宗君臣來說,當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既然能偽造燕山君的辭位表,當然也能偽造母妃的奏本。
事情擾攘兩年,到了戊辰三年(正德三年)正月,明朝禮部終於發給中宗一封襲封文書,說奉了皇帝之命,「李懌准襲朝鮮國王,又封王妃」。同時,明朝將派遣官員到朝鮮,正式冊封李懌為國王。
中宗君臣高興之餘,但又遇上另一個更棘手的問題:原來明武宗應冊封使的太監李珍之請,要賞賜給「患病中」的燕山君「紵絲紗羅各四表裡,銀一百兩」,「以均霑天恩」!如果李珍要親手頒發皇帝的賞賜給燕山君,那真是糟透了。
於是,中宗君臣又要來一番沙盤演練,以化解新危機。總之,中宗君臣要把「患病中」的燕山君形容為「生人勿近」,以杜絕李珍要求見他一面的要求。
李珍來到朝鮮王京,可能聽了上述的官方解釋,果然沒有堅持要探望早已變了鬼的燕山君。中宗君臣的一番演練取得了美滿成績。但這齣活劇,卻料不到受到撰寫《中宗實錄》的史臣嚴厲抨擊,認為他們的做法不當,犯了欺騙明朝之罪:
史臣曰:「燕山君罪惡滔天,得罪宗社,神人共憤,其推戴主上(中宗),不得不爾,當以實上告天子(明武宗),以請命焉。而顧以虛誣之辭欺上國(明朝),且自欺,安在其正名乎?惜乎!當時大臣無見也。」
上述的「史臣曰」真是可圈可點。燕山君暴虐無道而遭到臣民推翻,的確是罪有應得,如果中宗君臣能以實情稟告明朝,相信會得到體諒,根本毋須弄出這齣活劇!我們實在要感謝那些秉筆直書、甘冒性命危險的朝鮮史臣,否則的話,我們又怎能看到這麼精彩的歷史趣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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