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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 一
與四歲的女兒一同出發旅行，在公車上，她問我：「我們現在往哪裡去？」我告訴她：「我們先乘飛機，飛機帶我們到日本玩。」她有點迷惘，然後說：「我們在飛機玩完，才去日本玩？」
對了，對女兒而言，飛機也是旅行的一部分，而不像我這個年紀日增的爸爸，視飛機為必要之惡，是為了到達旅行的地點而必須面對的苦差。她覺得，交通也是旅行的一部分，這種看法，不就是更傳統、更正統的看法嗎？特別在飛機未出現前，人要旅行，就必須花費大量的時間，慢慢地由一個地點，到達另一個地點。也由於急也急不來，所以旅程本身，就是旅行本身。遠的如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近一點的如劉鶚的《老殘遊記》，這些「遊」，與我們今天的旅遊，實在大大不同。他們都是在移動中找到新的事物，而且這個移動是不可測的，並沒有行程，自然也沒有要到達特定的景點。在他們的「旅行」中，移動就是旅行。
移動就是旅行
可是，對今天的我們而言，移動只是旅行必須的一部分，卻不是旅行本身。當然有人在飛機上自得其樂，看過專欄作者說最愛乘長途機，因為可以看平時沒有時間看的電影和書本，而且一點也不覺得疲累。這樣的人只是佔極少數，大部分人都會覺得，移動是浪費時間，因為它並不是自己的行程的一部分，否則「早機去晚機返」不會成為旅行社宣傳的口號。於是，旅行不再是由一個地點移動至另一地點，而是把兩個地方直接連結起來，而每一個香港旅客的夢想境界，就是科幻電影中空間轉移機，只要人一走進去，按下地名，一瞬間，人就到達異鄉了。
這個夢想有極其矛盾的兩面：客觀現實是我們的時間不夠，如果不採用更迅速的移動方法，根本就去不了遙遠的他方；既然時間不夠，我們為什麼還要去遙遠的他方呢？尤其在迅速的轉移中，旅客往往沒有足夠的經歷，讓自己的心情準備好，進入那個遙遠的他方。
於是，今天的旅行，特別是以旅行團形式的旅行，可以稱為「既視現象」（d𥴠* vu）式的旅行。我們不是在前進中到達異鄉，不是尋找另一個世界或另一種生活，而是透過不同的媒介，對這個異鄉已有一定的認知後，如電視節目中主持人如何暢遊，或是靚女主持如何說「好味呀」，又或是旅遊雜誌中的描寫與圖片，令自己對這個異鄉已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最後就在短時間內，把自己由熟悉的生活中，轉移到這個地方，來印證主持人的感覺，是否真實。我們不是去另一個地方，而是拿著香港的尺，到那個地方好好印證一下，是否合格。
所以，香港人的旅遊是別具特色的旅遊經驗。如果你看過朋友拍下來的旅行相片，特別參加旅行團的遊客，他們可以告訴你個別相片是什麼地方，做過什麼等等，但是很難把整個旅程告訴你。「我們坐了三個小時的車才到大英博物館，很辛苦。」「大英博物館就在倫敦，我哪知道它的地址，旅遊車自然會到達。」沒有前文，自然也沒有後理，大家的旅行都是「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活在當下」，拍好眼前這張相片，笑，就是一切。
異鄉 無限之距？
如果我們用地圖的方式來顯示這種旅程，它並不是一條線的發展，由一點到另一點，形成一個旅程；它是以香港為中心，直接和每一個景點連結起來，是輻射式的，而旅客的心，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香港。其中一個很清楚明確的例子，就是旅行團的膳食，這也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不願再參加旅行團。試想想，到了典雅斯文的倫敦市，看過精巧的文物和嚴肅的文化建築後，領隊卻掃興地說：「各位團友，我地等陣會到唐人街中華樓吃午飯……」在倫敦吃咕嚕肉？除了在法國吃揚州炒飯外，還有更離譜的安排嗎？
然後，只有你的心到了倫敦；其他團友，只是想享受一下在異鄉的感覺，而不是真的想人在異鄉，所以咕嚕肉不僅是咕嚕肉，也是一份安心，讓自己可以繼續自己原來的生活。
從這個角度出發，移動本身確實不是旅行的一部分，這只是轉移必須的痛苦，就如同空間轉移器般，移動具有儀式性的作用，令我們知道自己即將要到達遙遠的彼方，但是這個移動本身，並不是真實地連結自己的所在地與他方，它只是保證了我們和他方並沒有具真正意義的距離，因為在心理上，我們是「直接」到達每一個旅遊的地點。也可以說，我們和他方，有無限的距離，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親身到達這地點。
在電視上，看到西藏人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地前往布達拉宮，不少香港人感到不解。因為，我們從來都沒有準備過前往某地的心情，不明白真正的遠遊，是一個人生的經歷，而不是把自己既有的生活空投到另一個地方。
所以四歲的女兒比我聰明，因為她覺得自己在飛機上的經驗，都是旅行的一部分，只是，她老是在飛機上呼呼大睡，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是由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那就天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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