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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 一
看過周防正行的《儘管如此我沒做過》，你就會深深明白，制度，實在可以很可怖，而人卻可以令可怖的制度，變成夢魘。
電影中的小池徹平（加瀨亮）是一位「飛特族」（Freeter，日本對只做兼職者的專稱），但是在這樣一個平凡的早晨，他卻決定要去見一份正正常常的工作。可惜，粗心大意的他，連履歷也沒有帶，結果要中途下車，找找自己的背包，確定自己是否有帶履歷，在發現沒有後，又再逼上沙甸魚車廂中。就是這個小插曲，令他站在一名女學生背後，結果被少女誤會為色狼，遭警方拘捕。他一心以為沒有做過的事情，只要不承認，真相終於會大白，可是在荒謬的社會制度下，被折磨了一年後，他仍然被判為有罪。
黑色的荒謬感
電影帶點紀錄片的味道，鏡頭很客觀，也因為如此，黑色的荒謬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卡夫卡的《審判》，或者是村上春樹《舞舞舞吧》的關於拘留審問的片段。然而，小說的藝術化寫法，總有點距離感，很少人覺得自己是卡夫卡筆下的人物；在這齣電影中呈現的，卻是一個很真實的人，在荒謬的制度下受到的折磨，而這個主角，只要命運偶爾的玩笑，就會是你或我。
原來，犯了非禮罪（不知其他罪是否相同，電影中只就非禮而言），在日本的司法制度下，不承認的代價遠遠高於認罪。周防正行花了數年時間來搜集資料，所以電影中的情景雖是虛構，卻是高度反映真實。主角徹平在警局不認罪的結果，是被拘留；一拘留，就是一個星期，他即時就會與真正的罪犯一同生活，卻一直沒有任何人告訴他權利。事情的荒誕在於：警務人員對他的鄙視，似乎源自他不認罪，遠高於他是非禮犯。雖然電影中沒有明言，但是每一個人都希望主角是非禮犯，因為只要他是，大家就可以安安樂樂地繼續即使不怎麼愉快的生活，似乎非禮的存在，才是生活的正常一部分；相反，主角不認罪，一直都在觸怒有關的執法人員，警員固然很火爆，檢察官態度之惡劣，也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
原來，堅持真相，是一件很觸怒別人的事情，尤其是那個「假相」，早已經是國王的新衣的話，除非你是年幼無知的小朋友，不然誰開口誰死。甚至，即使如主角那樣，堅持真相只是為了保衛自己應有的權利，原來都是死罪了。
拘禁之苦固然是很沉重的折磨，但當中最大的折磨，就是由始至終，制度中的人，沒有一個人真的用過一丁點的心，聽當事人說話。主角徹平由一開始即表明自己是清白的，但是誤會她的少女沒有理會、車站的車長沒有半點懷疑、警察就更加黑色幽默了：其中一幕，兩名警員第一百次審問主角，然而一個做好一個做歹，兩人七情上面，但是都有一個共通點：沒有聽徹平的話。甚至連辯護律師在開始也沒有理會徹平的說話，全部人，非常一致地，認定他犯了非禮案，完全沒有半點遲疑。
堅持公道 價值多少？
最近有一位舊同事，也有相類似的遭遇。由於工作上的小錯誤，老闆就無限上綱，把錯誤視為「破壞公司聲譽」，要按照公司一貫的政策，炒魷。不過，正如天下間所有的無良老闆一樣，在這個時刻，老闆就會變臉，說「畀條路你走」，就是要同事自動辭職了。我的舊同事不是第一個有如此「良好」待遇的職工，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這種做法是香港僱傭制度很重要的一部分了，大家都心照了。
舊同事不服氣，想討回公道，甚至不惜「玉石俱焚」，大不了不再做這行，也要把公道說清楚。也是在這個時刻，本來在老闆大發雷霆時沒有影蹤的「好兄弟」、「好姊妹」，就一一現身，曉以利害，告訴舊同事討公道的「機會成本」，大合唱一曲「划不來」。這樣的「忠告」不僅令舊同事依舊憤憤不平，而更加令他憤怒的是，沒有一個同事準備堅持一下公義，即使只是私下地、秘密地。原來她打算堅持的公道，在大家的眼中，價值遠不及「搵食𣜭」三個字。
惡意的沉默
村上春樹一篇短篇小說，名為《沉默》。小說中的主角是中學生，因小故而得罪了班中的高材生，後來高材生抓住一位同班同學自殺的事件，巧妙地令人相信，是主角欺凌這位同學，令他自殺的。雖然大部分人不知真相，但是卻一同杯葛主角，全部人都不理睬他。主角挺過了幾乎精神崩潰的高三生活，再經過很長時間，才能擺脫這種惡意的沉默。在小說的最後，這位主角這樣說：
我真的覺得恐怖的，是對青木（即高材生）這種人毫無批判地接納，毫無保留地相信的傢伙們。自己什麼都生不出來，什麼都不了解，卻被別人隨口的話、容易接受的意見所鼓舞而採取集團行動的傢伙們。
當我們要說一個制度吃人，如同電影中的日本司法制度，我們更加要注意的，是讓制度運作的人。如果每一個涉及制度的人，都以糾正制度的缺憾為己任，而不是用剛好相反的態度，單純地依靠制度，或者對於制度之惡視若無睹，那麼，制度再可怕，都不過是一個制度而已。
推而廣之，當我們說這是社會的錯時，我們要先問問自己：我對這個社會，做過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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