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著名導演陳凱歌
在中國第五代導演的序列中,陳凱歌的名字歷久彌新。他的創作,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黃土地》,到九十年代以《霸王別姬》成為唯一拿下金棕櫚的華人導演,直到日前上映的反映網絡時代社會問題的最新作品《搜索》,期間所涉獵的題材、關注的面向有著極大的跨度,但其中的共同點則都是從「人」出發、以「個體」的生命經驗為關注焦點,從而折射出整個時代的現狀及困局。或許這種人文關懷正是陳凱歌身為一位創作者的珍貴之處,因為有對「人」的觀照、有關注身邊人事的見微知著,他的作品才給「人」以共鳴,令人感受到其中強大的人性力量。藉他的新作《搜索》登陸本港,我們得以再度感受到其創作思想中人性價值的光芒。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圖片由2012香港亞洲電影節提供
陳凱歌是個跟得上時代的導演,他的鏡頭裡不但有「人」,更有「人」所身處的時代環境。他將有機會競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新作《搜索》,不但是一齣現代戲,而且討論的正是一種發生在人們日常網絡生活中的現象:人肉搜索(起底)。互聯網已發展到如此便捷的地步,「人」在其中無所遁形,動動手指就能搜索到關於一個人的大量信息,而在這樣的社會文化下,網絡又是否賦予了人們過於龐大的權力——我們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所以可以對陌生人指指點點、評頭論足,看不過眼時更可以謾罵討伐、令對方受到「網絡」的懲罰?
陳凱歌給出的答案顯然相反。《搜索》指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人肉搜索」的確是娛樂大眾的利器,但對於被「人肉」的「個體」來說卻構成了巨大的傷害。在這個層面上,網絡上的集體討伐行為已是一種被扭曲的「私權力」。
慈悲比愛恨更重要
生活在這個世界中,暴力無處不在。很多時候,愛與恨的情緒都可以導向暴力,而在網絡上表達意見、抒發情緒的自由,似乎令暴力變得更不易為人所警惕。當代中國的網絡環境,某種意義上也是個暴力滋生的溫床。陳凱歌在《搜索》中為人們展示的場景大家並不陌生,當一個失意或者恰巧當天心情不好的年輕女孩,在一輛巴士上拒絕給老人讓座時,社會輿論的直觀感受便指向了「這個女孩沒有素質」,進而很可能發展為她「不道德」,甚至是「有罪」的。而每一個旁觀者似乎都可以對這種「不道德的行為」指手畫腳。但當人們自以為「道德正確」地抨擊女孩時,陳凱歌卻從「個體」的立場出發,迫使人們反思──我們究竟有沒有權力這樣自以為是地去「審判」、去指責另一個生命。
陳凱歌的作品其實都蘊藏著這種濃厚的「個體」關照。或許這與他多年在美國學習和生活的經歷有關,西方重視個人價值的平等思想,滲透在他的創作思維中,而他又將之轉化為一種帶有東方性的個人理解。他認為:「你有權在網絡上講話、發洩情緒,但你無權懲罰別人。」這或許牽涉到大多數中國人時常會混淆的一個概念:「權力」(power)和「權利」(right)。前者由一部分特定的人掌握,而後者每個生命生來便都具備。但「人肉搜索」實際上正是反映一部分人自以為掌握了網絡上的「話語權力」,以之傷害其他生命的「權利」。
陳凱歌認為這是相當惡意的行為,人與人之間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尊重。眾生皆平等,那麼我們又怎能因為一個人做錯了一件事,便有資格挖出他的生活背景、社會關係等各方面的資料後去羞辱他、「審判」他呢?但不少中國人恰恰認為這是很正常、毫無問題的一種行為,而這才是最可怕之處。
人們已經失去了對其他生命慈悲寬懷的心,所以才會如此自我膨脹、失去尊重之心。身為一個創作者,陳凱歌認為自己有義務觀照這種現狀,通過電影的呈現,帶給社會反思。因而《搜索》的真正主旨,是通過當下中國的網絡文化,去呈現社會中的人性。「人們以為自己有權把別人打倒。」但陳凱歌說:「這種行為極不可取。」
在如今這個網絡時代中,愛與恨都可以被輕易、輕率地表達。但陳凱歌卻堅信:「學會慈悲比學會愛與恨更加重要。」因為惟有慈悲,才能照亮人性深處的善念,令人懂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令人寬厚、平等地珍視他人的生命。
重視個體的生命價值
儘管過去的三十年中,中國的經濟發展有巨大的進步,但陳凱歌始終認為:「我們對於自己文化的關注卻不足。」對於歷史究竟可以帶給現實怎樣的思考和啟示,人們少有追問之心。但實際上,「我們需要知道我們的歷史。」這就是為何兩年前,他嘗試以電影《趙氏孤兒》去探討「個體」價值的「犧牲」。
輿論對於《趙氏孤兒》的最大爭議便是這部作品對「英雄」的價值判斷,有違人們以往的印象。「當時有一個很大的爭議,因為這個故事來源於元雜劇,同樣的故事我用了不同的表現形式。人們批評我,說程嬰明明是個英雄,為甚麼你要把他變成一個壞人?」但對陳凱歌而言,問題在於,程嬰犧牲自己的孩子去救其他人的孩子。他自問:「我自己也是父親,我也有孩子,而我不覺得我可以做到。」
這仍然又回到對「個體」生命價值的尊重問題。陳凱歌認為:「如果一個人可以那麼輕易地放棄自己兒子的生命,我不會認為他是個英雄。」當然,救人性命是壯舉,但他想指出的是:「難道你不覺得自己兒子的性命和其他人的生命是平等的嗎?」《趙氏孤兒》上映後,大多數人質疑他對程嬰的角色塑造,但在他內心之中卻相信:「沒關係,如果你拍了一個電影有人喜歡,而有人覺得無法接受,那麼你才是一個成功的導演。」
或許許多人認為名聲在外如陳凱歌,導演之路想必是一帆風順的。但其實不然,他在拍電影的過程中同樣要面對許多困難,也同樣會有反省「權力」作用的時刻。當年《霸王別姬》摘獲戛納金棕櫚大獎,他人在台灣,卻接到從北京打來的電話,被告知要他立刻返京。
回到北京之後陳凱歌得知他的《霸王別姬》被禁演,那還是個沒有DVD、只有錄像帶的年代,於是他將電影拷貝在一份錄像帶中去求一個大人物。「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但是當時,我的確相信他可以幫我。」錄像帶送出去之後他輾轉反側整夜睡不著覺,因為他堅信拍出這樣的電影,至少應該讓國內觀眾看到。「一個禮拜之後我收到電話,得到消息這部電影可以在中國上映,我非常興奮。」
日後,陳凱歌被公認為中國最重要的導演,但他始終認為,作為一個創作人,「你必須面對的問題,仍然來自內心。」被觀眾認可並不難,獲得各大電影節提名也不難,「儘管有時,你在內心自我警戒了那麼多次,永遠不要變得勢利、變得沽名釣譽,但遊戲規則始終就是那樣。」可怕的是,很多導演很快會在這套規則中失去自己原有的才華。但陳凱歌卻秉承著一種信念:「你必須面對現實,首先必須面對自己。」
這麼多年來,他會重複不斷地在內心對自己說:「我仍然想做一個真正的陳凱歌,去除那種名利價值之外的陳凱歌。」
惟有這樣不停地檢視自己,他才能繼續去拍好的電影。
他說:「我只是關注電影本身,享受它,沒有雜念地享受它,這一點非常重要。」這個時代太快,人們也往往太心急,從而喪失了內心的安寧,做任何一件事都在爭分奪秒。但實際上,對陳凱歌來說,真正地做好事情,「只不過需要專心地做好自己手上的事。」他認為:「我們不需要去責怪其他人,從個人力量而言,我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改變整個中國的電影產業狀態。」
以身作則,尊重個體價值,以慈悲之心觀照人生而為「人」的個體獨特性,已經是一位創作者力所能及的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