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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新天地。資料圖片
朵拉
上海一直是舊的。在印象中，在想像裡。
那個年代沒有機會走進中國大陸，上海的印象來自書籍，來自影像，也許不能說是印象，究其實，只是一種自我想像。小說的文字和香港連續劇裡的上海灘，是紙醉金迷的冒險家樂園，街頭巷尾行來走去的一概是活色生香的摩登女郎，商場裡上演着企業大亨的勾心鬥角，停泊輪船的岸邊碼頭那些期盼往上爬的小人物在掙扎拚搏，看着讀着，這華洋混雜色彩斑斕的十里洋場呀，上海街頭的人物似乎都是紅男和綠女，發生的每個故事都全關風花和雪月，逐漸逐漸形成強而有力的誘惑。
舊上海有多老？兩千年的歷史看西安，一千年的歷史看北京，一百年的歷史看上海。在歷史的長河裡，不過只淺淺的一百年。但這一百年來多姿多彩的迷人風情彷彿都集中在上海。百年離我們這樣近，卻又那樣遠，於是，嚮往和憧憬便一而再地不斷疊高。
舊，意味着滄桑，滄桑裡涵蘊着幻想中的美麗，在時光中凝聚出一股磁石般的誘惑。大陸開放以後接到邀請的第一個文學會議便路過上海，興奮揚得過高，失望跌得太重，匆忙過客吃飯吃掉太多時間，顧不上觀光。再抵上海，變得聰明，先不通知朋友，抵達酒店放下行李，出來即刻到黃浦江畔的外灘閒逛。一回再一回，多次上海行，似乎百看不厭的外灘，巧合的皆在晚間過去，其中兩次還乘船夜遊黃浦江。因此印象中的外灘，皆是化了濃妝，貼上珠光亮片才出現，閃爍喧嘩的燈光裡閃現着旅客對上海的豐富多彩想像。
真正上海遊是2011年受邀品味上海那次。初秋的九月，終於走過靜安寺附近的常德路195號，原名愛丁頓公寓，張愛玲住過，搬出去後又搬回來，現在大家叫它常德公寓，抬頭看意大利風格的斑駁陽台，哪一間是65室呢？不過黃昏，夜色已降臨，跟身邊的朋友探詢，今天是9月幾號？心情便跟着昏黃的光影幽暗失色。16年前的9月8日，張愛玲，一個人在美國洛杉磯的公寓悄然離世。
不知道是住在哪一棟公寓的時候的張愛玲說「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靜中帶鬧，鬧中帶靜，公寓外邊周遭是怎麼一回事？公寓裡頭自己的房子又是怎麼一回事？關起門來，隔着窗口你看到外頭的人事物，但外頭的人卻看不到你，尤其像張那種時時把心裡的窗口也關得密密實實的人，居於公寓有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
就在這公寓的六樓，胡蘭成來過，但他沒住這裡，他住在張愛玲的心裡。
多少次要去上海前，自己跟自己說，這回，絕對不再提張愛玲。但人在上海，走路乘車，喝咖啡吃點心，飯局或閒逛，時不時就要和「張愛玲」相遇。張去世的消息是通過新加坡《聯合早報》副刊記者傳來，當時沒有電腦，沒網絡，沒微信。記者在電話裡，馬上要我說一說感想，發表在9月1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副刊「文藝城」，標題打着「一代傳奇才女張愛玲在世紀末化蝶」。夏志清、余秋雨、瘂弦等也都是受訪者。
回來以後，情不自禁把張又寫進上海行的文章。沒有張的上海，好像不是上海。時常想，如果在上海遇到蝴蝶，很可能就是張愛玲回來探看她的上海。
去年十月的節目早就安排好，連續在國外走來走去，突然接到獲獎消息，為抽出三天到上海，之前訂好的其中一張機票白費了。在機上翻閱雜誌，「新天地」倏地跑到目光裡來。
一個以上海近代建築石庫門為基礎，將原有的居住功能，賦予商業經營功能，把反映上海歷史和文化的老房子，打造為國際水平的時尚休閒文化娛樂中心的新天地，之所以留意是因為有一年無論走到中國何地，到處可見陳逸飛的油畫《潯陽遺韻》，乍看為之驚艷，後來想應該是翻版或印刷品。初見新天地，則是在報紙的一則新聞裡：2001年9月29日，新雜誌《青年視覺》創刊的新聞發佈會，在上海新天地逸飛之家舉行。
好奇新天地，但旅遊觀光不再刻意求抵目的地，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沒有非看不可的景物，非不可會變成一種強求。費心安排妥當，一旦計劃趕不上變化，情緒不免低落。隨緣隨意，意外獲得的驚喜更快意。這和有沒有精力毫無關係。旅途上，看到美景很開心，沒看到也不是遺憾，就算是，在這充滿遺憾的世界，亦不在乎多一樁。萬事都放在可有可無之間，忐忑不安便成絕跡，心態自在，愉悅存在。何況人和風景的相遇，也需講究因緣具足。
新天地應該和誰一塊去呢？領獎過後的午餐，坐在旁邊的仍是昨天一起晚餐的陳先生，他問我節目過後的下午想到哪兒觀光，新天地衝口而出。他點頭說好，我叫司機過來載你，同時給你安排一個導遊。
我的導遊從車子出來，綠色的長袖衣，胸口印着卡通經典大嘴猴（PAUL FRANK）圖案，短短的牛仔褲襯橙色的長褲襪，粉紅色的襪子，黑色的包頭皮鞋。長髮清爽利落束成馬尾，單眼皮的眼睛黑白分明，閃着好奇的光彩，可愛漂亮的小姑娘手上拿着我的名片，笑容可掬告訴我，爸爸要我來給阿姨當導遊。
司機放我們在燈光燦爛的新天地，走在昔日上海的弄巷裡，周邊演繹着現代的文化風情，有人說，到這裡是為了感受上海的華麗和蛻變，卻也有人稱這兒是上海的貴族文化之地，走進來便發現藝術和精緻必須以金錢來堆砌。絢爛的霓虹燈影晃得人眼花，你唱我歌的吵雜音樂聲音並不悅耳，牽着小導遊的手，一顆心剎時變得無比柔軟。北里馬當路應該是條餐飲街，中式酒樓西餐廳日本料理洋酒吧中國茶坊冰淇淋店，不停地停下來拍照。活潑的小女生唸外國語大學附屬的外國語小學，喜歡彈琴、繪畫、書法、唱歌、跳舞、做作業和瘋狂的看書。瘋狂的看書，我彷彿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晚餐上菜前，唸小學二年級的她在我隨身日記本裡寫簡介，還寫了半篇《迷人的秋色》，文章超出中學生的水平，我覺得我愛上了她。
飯後到之前答應她的哈根達斯店，每人選擇三球不同口味的冰淇淋。人生際遇很奇妙，人人都批評上海人現實功利，油滑世故，我卻在上海感受到陌生人陳先生的溫情。做夢也沒想到，竟是一個七歲的小女生來擔任我的導遊，由上海的新生代帶我逛蕩上海新天地，這個上海的夜晚，定格在甜美冰淇淋的溫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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