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VI•謝幕......》 攝影：Ka Lam@Moon 9。大館提供文：聞一浩(本欄由本地知名評論人聞一浩與梁偉詩輪流執筆，帶來關於舞台的熱辣酷評。)
從前會說舞蹈演出是年輕人的事，舞者跳到三十來歲便要退休。過去四分一世紀大家開始發現，許多成熟的舞者因着年歲日增的經驗和閱歷，魅力有增無減，依然能在台上發光發亮。著名編舞季利安曾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設立荷蘭舞蹈劇場三團，為四十歲以上的舞者編舞；翩娜·包殊的舞者由七十年代跳到今天，五月筆者在德國見到Dominique Mercy，他說自己還將要演出《月滿》；我們自家則有城市當代舞蹈團的喬楊，以及剛在港三度重演其自傳作品《日記VI．謝幕......》的梅卓燕。梅卓燕不僅跳，還編，也在政策環境中下功夫，一如這齣九年前首演的作品，不僅顯示了舞蹈家對自身舞蹈生命的探索，也看到她對香港舞蹈環境敏銳的觀察和反省。
梅卓燕在八十年代起，以舞蹈方式寫日記。2009年，五十歲的她創作了第六篇日記《日記VI．謝幕......》，在香港文化中心劇場首演，跟着在2015年於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重演，然後就是這次在大館的演出。雖然場地大小略有不同，但基本的舞台佈局沒變，演出的內容也是。名為「謝幕」，並不是因為這是梅卓燕的舞台告別作，而是一次舞蹈生涯的回顧和小結。據悉當年本來構想是一場宴會，她以演出獨舞片段向到場的賓客（觀眾）致謝。然而，因為演出前不久，跟梅卓燕亦師亦友的翩娜突然去世，令她改變了本來的構思，而有了現在的形式──依然有觀眾席與演區之分，舞台上放滿一個個紙箱，還有一只梅卓燕甚為喜愛的貓的側影剪紙、三兩張椅子，以及被一塊大紙覆蓋着的大鏡。
三次香港演出都看了，每次均十分感動。前兩次看演出，很被她講述因年紀漸長身體與心理所面對的困擾，以及她坦誠面對的勇氣所觸動。一個個紙箱像記憶的潘朵拉盒子，盛載了無邊的記憶。旗袍、椅子、摺扇，就成了《遊園驚夢》，一段獨舞，她不僅是讓觀眾重溫經典，而是提出舞者的身體與作品之間的關係。她提出的問題，雖然已有不少的討論：年輕的身體能把動作做得完美，但對內在所需的情感和經驗卻還欠缺，但經驗夠了動作可能就跟年輕身體所能交出的動作不同。哪一個好些？我想沒有標準的答案，但現代舞及當代舞強調的自由和解放，我想是對身體與心靈的要求，對創作的要求並不只在技巧上追求精益求精，還要看內裡盛載了什麼樣的內容，又或者探求的是甚麼。梅卓燕當然也知道，幾段獨舞，跳來讓人感到動作承載着經驗的可貴。
但身體終歸在枯朽，而死亡也終會降臨。梅卓燕在舞蹈中以多段獨白交代了多年的舞蹈生涯如何令身體受損--舞者最重要的是身體，但在創作或演出過程中，常常會令它受傷，她點出了許多舞者如何面對不能迴避的身體選擇和承受着的結果。但梅卓燕不是嗟嘆以往，而是指出自己將如何繼續堅持。即使死亡，也無法取去這些回憶或片段--她由翩娜最愛的《獨步》轉到已去世的長輩故事，在《Now or Never》的音樂中輕快跳着。
以上種種都顯出她對自己和舞蹈透徹的看法和堅持；然而她在舞作中提及的另一點，也是這次最觸動我的，是對政策環境的理解。舞中她提到九七回歸前後，香港受到國際的關注，但政策甚至藝術家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沒有把握時機走出去，讓國際舞壇更加認識香港舞蹈的面貌。當她獲選入藝發局後，可以看到她在局內積極為舞蹈家爭取不同的機會到國際舞壇去，參加藝術節、工作坊，甚至藝術市場，出外交流觀摩對本地舞蹈家和舞蹈發展相當有幫助。幾年下來，發覺藝發局本身或透過與其他機構合作，的確為藝術家提供了很多不同的資源去嘗試。事情當然不是一人之力便可達成，但相信要有心人堅持推動，才能成事。九年前她發出「錯過了」的嘆喟，然後身體力行地為年輕藝術家造就機會，很是難得。《日記VI．謝幕......》是關於個人，也關於整體的一個作品，值得一再重演。
文：聞一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