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右）與葉詠詩於2007年的「小交」音樂會上。 香港小交響樂團提供聖誕假期最後一日，得知著名鋼琴家傅聰先生在倫敦確診新冠肺炎的消息，心緒不寧，誰想隔兩日竟收到噩耗，悲傷難抑。回想往事，從少時常讀的《傅雷家書》，到2009年在北京中山音樂堂聆聽先生的海頓作品獨奏會，再到2013年尾的香港大會堂獨奏會以及音樂會前那一次難得的訪問，先生的笑、言辭以及在鋼琴前端坐演奏的姿態與表情，銘記至深，念茲在茲。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傅雷家書》是我的枕邊書。翻譯家父親與鋼琴家兒子雖遠隔山海，卻心心相印，於字紙筆墨間互訴衷腸。不論是傅雷對於傅聰「先做人，再做藝術家，再做鋼琴家」的提點，抑或傅聰對於蕭邦和莫扎特等名家名作的詮釋與理解，都對彼時懵懂偶有彷徨的我，不乏啟迪，不乏激勵與慰藉。過去十多年間，每當失意失望時，我都會重溫《傅雷家書》。書中兩位前輩名人的對話，歡愉愜意也好，爭鬧也罷，總是生活苦樂的映照，於人生不同情景中回望，各有心得，常讀常新。
如果不是因為中學時代初讀《傅雷家書》，如今的我恐怕不會懷抱在藝術世界中探索的志向，也不會成為一名徹頭徹尾的古典音樂愛好者。傅雷對於文藝復興三傑作品的解讀，對於英國畫家透納作品中光之魅力的闡釋，對於唐宋詩詞的分析，都讓我難忍好奇，去書中、去博物館和畫廊中一探究竟。而那時身在歐洲求學並演出的傅聰，尤其樂意與父親討論聽過的唱片和現場音樂會，以及不同演奏家和指揮家的多元風格，這對於當時初入古典音樂之門的我，亦是頗及時的指點。
父子二人書信中對於通感的強調，對於不同媒介（繪畫、戲劇與音樂等）互動的認知與想像，更是對我日後寫作藝文評論影響深遠：原來，當我們越過古今、中西、音樂和舞蹈的邊界，達至共融的氛圍與情境中，會發覺那些看似堅硬不可消弭的成見與隔閡，終有四散不見的一天。
傅雷傅聰兩父子窮畢生精力，不外是想要消弭那些不必要的邊界，以文字，以樂音，更以愛、赤誠與寬容。
2013年八十歲的傅聰先生在香港大會堂舉辦獨奏會之前，我有幸約他訪問。我問：上海音樂學院的學生常稱呼您為「傅爺」，您介意嗎？這位一向清高孤傲的老人說：「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這個稱呼，不過，嗨，隨它去吧。」
當年與父親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的少年，經了數十年曲折起落，於異鄉故鄉間奔波，早已悟得「隨它去吧」這四字的妙處。這是傅聰與父親傅雷待人處世的最差異處，或也讓後來的傅聰少了些父親當年眼見不平時的愁悶與煩惱。過盡千帆，獨倚望江，無悲無喜，唯水悠悠。
文：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