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11-14] 文海風流：歷史真實與藝術虛構間之糾葛
北京中央電視台在七、八月間，以每天二十點十分的黃金時段連續播出五十六集《太平天國》電視劇，九月七日《光明日報》「歷史周刊」第三十一期以大版篇幅發表《歷史真實與藝術虛構——淺談太平天國史研究與電視劇〈太平天國〉》的長文。此文是由「本刊特邀近代史專家戴逸、蘇雙碧、何瑜和電視劇《太平天國》的編導張笑天等四位先生舉行了座談」，「將這次座談的內容整理刊發」的。其中戴先生、何先生均為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教授，又均為電視劇《太平天國》的歷史顧問。蘇先生則是《求實》雜誌高級編輯、原副總編。整理者危兆誑鮃舠N座談內容整理為「太平天國史的研究、評價及其在《太平天國》中的反映」、「《太平天國》的史和戲」、「《太平天國》人物的實與虛」三大部分。
這是一次關於歷史劇藝術高層次的嚴肅認真的探討，是既懂歷史又通藝術的專家對於解決藝術與歷史之間素來糾葛的持平之論。不過文章以「歷史話題」為欄目標題，我倒以為，這固然是歷史話題，但更是藝術如何反映歷史、歷史在多大程度上制約和支配藝術、歷史劇獨立價值和能動作用的藝術理論問題。
歷史正劇《太平天國》
戴先生首先肯定「半個世紀以來，太平天國史研究的成績十分巨大」。蘇、何兩位先生在指出農民起義的弱點和近年來對這段歷史研究爭鳴較多的同時，認為「這部電視劇對不同學術觀點的處理是慎重的，基本反映了太平天國歷史的真實面貌，可以說是一部比較好的歷史正劇」。關於《太平天國》的史和戲的關係問題，戴先生說：「從總體上看，電視劇《太平天國》基本遵循了太平天國的歷史發展脈絡。」「其中雖穿插有很多虛構的情節，但大部分虛構與歷史的真實並不矛盾，反而增加了釵h藝術的感染力。」而編導張先生則說：「無論是寫歷史小說，還是編歷史劇本，我始終是把《太平天國》當成一部歷史正劇來創作的。我認為，正劇的重要標誌是不偽造歷史、不曲解歷史。」「但即使是歷史正劇，也不應該排斥藝術的虛構。」
歷史與虛構可兼容
至於如何具體處理史實和虛構的問題，諸位先生指出，《太平天國》劇中主要男角大都實有其人，女性形象則多屬虛構，總的說來對歷史上重要人物的塑造是比較成左滿A個別地方尚可商榷。如楊秀清在太平天國革命中作用和業績表現不夠；把李秀成戊珩儘麭砲犰赤漲W下；某些地方還明顯露出「戲說」的成分，使正劇不「正」；甚或有美刺不當或不分明之處。從以上座談討論要點，可以看出藝術家與歷史學家在藝術與歷史、正劇與正史關係上的趨同認識，作家要「不偽造歷史、不曲解歷史」以尊重歷史真實，歷史學家承認和允陶虴@過程人物和情節的虛構。如果說有分歧也只是如何處理史實和虛構的具體問題而不是根本分歧。所以，這樣的討論有助於推進歷史劇的創作，肯定了歷史劇作為表演藝術的一個種類其不可替代的獨特的價值和作用。
虛構要合乎創作規律
相反，有的人完全按歷史學的觀點看待歷史劇，只顧「史」的科學性而不顧「劇」的藝術性。歷史劇首先是劇而不是史。遙憶三十餘年前，即六十年代初至「文革」前的數年間，也是在《光明日報》，歷史學家吳日含先生與文學評論家李希凡先生曾就「用歷史劇普及歷史知識」的問題展開討論，在可與不可、能與不能、必要與不必要之間各持己見，儘管言辭激烈、互不相讓，但都各據理力爭，還屬於學術之爭而不帶政治的、意識形態色彩。可見歷史劇到底是「劇」還是「史」、是藝術還是科學、是否歷史學的普及形式等根本問題的分歧，由來已久。歷史學講究科學性，不允雩堭i、虛構，歷史劇性屬藝術，在不偽造、不歪曲歷史的前提下可按藝術創作規律進行虛構。張先生說《太平天國》主要虛構了於史無徵的底層人物、載諸史籍的重要人物的某些細節和多不見史傳的女性群體這樣三個方面，這是完全符合藝術創作規律的。
史劇勿落「戲說」俗套
當然虛構的人和事要有個「度」，以免落入「戲說」的俗套。歷史劇與「戲說」之類的故事劇不同。近年來香港、內地「戲說」泛濫，大有兩地聯手、共同推進之勢。「戲說」投人所好，上視率不低，實質是公式化的、一笑了之的審美低檔形式。由於「戲說」之類與歷史事實相去甚遠，甚至是「關公戰秦瓊」，毫無瓜葛，所以引不起史學家的關注，沒有人以史實去質疑「戲說」劇的。只有嚴肅的歷史劇才引起史學界的關注。但往往從「史」的角度看待歷史劇而不是從「劇」的角度看待歷史劇，故多所指摘。
以史衡劇窒息創作
在《太平天國》播放期間，就有人撰文指摘其不符史實之處，儘管作者未必是清史專家。去年《雍正王朝》播放之後，也有人以《〈雍正王朝〉是歷史正劇嗎？》為題撰長文，摘引史實以指歷史劇之不當。言之鑿鑿，貌似有理，殊不知其根本無理處在於以史衡劇，把正劇當正史，混淆了藝術與歷史的各自特性，從而否定了歷史劇創作可以有別於史實的巨大活動空間。
《三國演義》乃虛實之作
中國的歷史劇和歷史小說久遠而豐富。人們從歷史小說《三國演義》總結出「七實三虛」的創作經驗，虛與實是交互為用的。如果用陳壽《三國志》來衡量羅貫中《三國演義》，一如今人用《清史稿》和其他歷史文獻衡量《雍正王朝》，在擁劉反曹創作意圖支配下的《三國演義》，無疑有釵h「違史」之處和「無稽之談」。好在我們的先人以寬容的態度接納了作為科學的歷史著作《三國志》，也接納了作為藝術的歷史小說《三國演義》。他們懂得藝術不等於歷史。
以藝術眼光看歷史劇
正劇是個戲劇理論概念，正劇不僅與正史沒有關係，也不是與「戲說」相對立的「正說」，而是從西方文藝理論輸入的、既不是喜劇又不是悲劇的悲喜劇概念。歷史劇有正劇，故事劇也有正劇。所以電視劇《雍正王朝》、《太平天國》無論有幾成虛構，其正劇性質是無疑的。正劇不等於正史，用正史衡量是否正劇則毫無道理。當今「戲說」泛濫，糟蹋傳統，而產生一部好的歷史劇頗為不易。希望今後不要一見歷史劇就用正史去衡量其真實性，而應像九月七日《光明日報》的座談討論一樣，首先把它當作藝術品來研究和探討。只有這樣，才能促進歷史劇發展，並且使觀眾從浸淫於「戲說」的審美趣味向更高層次的審美境界提升。
毛慶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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