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11-03] 副刊釆風．百家廊：離 別
．蔣子丹．
離別是我們生活中永遠不可能刪節的一個程序，但人一生經歷無數離別直到大限，似乎值得再想值得再說的只有那些「惜別」之別。古往今來有多少詩詞歌賦用這個主題千次百次地感動我們，無論生離死別，一個「惜」字概莫能外。
一般而論，別的痛惜前提是聚的歡愉，聚無所謂愉，別也就無所謂惜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所謂「宴席」當然是歡愉的別稱，故爾到了曲終人散之時，人們才發出這樣無可奈何的歎息。記憶裡年少時的每一次離別都顯得動心動肺，是因為少年人喜聚而不喜散的天性，讓你把每一次團聚都當作節日來過得投入，忽然嗚的一聲火車汽笛就把一切都變回了往常，留一個冷冷清清循規蹈矩的你好不孤單，於是你次次惜別回回傷感。好多年以後，火車汽笛的聲音還能把少年的送別推移到眼前，尤其是在夜晚燈光淒清的站台上。
隨著年齡的長大，能讓我們動心的離別真是一天天少了，那些例行公事的，習以為常的，無動於衷的，甚至如願以償、如釋重負的送行漸漸充斥了我們的生活，酒逢知己的佳宴多數成了應應酬酬的飯局，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還有多少人為別離動情？這顯然是一個令人掃興的局面。對此，我們沮喪我們惶惑，何嘗不想找回往日被離愁別緒渲染得濃而又濃的友情與親情？然而不能。
於是只能回想，回想談笑皆歡顏的聚首，回想長亭復短亭的送別，可奇怪的是，有更多的時候，我們所回想的只是某次旅途中偶爾結識不知姓名亦不知去向的同行者，貿然來訪並未受到熱情接待的匆匆過客，甚至是某時某刻穿梭不息的人流裡一個跟你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這些人不過在我們的生活裡留下了短暫得可以忽略的痕跡，卻並不妨礙我們一次次回想起他們。十幾年的時間裡，我不止一次回想起的人中間，有一位湖南天平山深山林場受傷的伐木工人。那年湖南的一群年輕作者結伴去天平山的原始森林釆風，在那個酷暑季節還要蓋厚被穿大衣的高山上度過難忘的一星期。臨行的那天，我們在林場外邊的山溪裡涮洗衣物，洗著洗著，就發現從山上流下來的水變紅了。接著我們聽見從山腰上傳來的原本有板有眼的伐木號子，陡然間變得驚慌雜亂，我們猜想是出事了。一會兒，擔架從山上抬下來一個傷者，因為山裡沒有醫院，林場準備派車把他送去幾十公里之外的縣城搶救。等車的時候，我們都在場部門口的空地上站著，束手無策地看著那個人的血從擔架上汩汩地淌下來，再滲到地裡邊去。那個人受傷的頭部，被一件襯衣遮蓋著，直到他被抬上破破爛爛的卡車，我們始終沒有見到他的臉。卡車開動的一刻，我在想，這個人有可能過些天還會回來，有可能永遠不再回來了。時隔不久，客車來了，載我們沿著一路滴灑著那個人血跡的路往山下開。此時我才發現，這條盤山的公路原來這麼遙遠和艱險。這件事成為一個情結留在我的記憶裡，後來多少年，我曾在各種相干與不相干的場合想起為那個受傷者送行的一幕，然後問自己，他還活著嗎？
上了四十歲的人，總難免經歷過與親人的訣別。當我們把他們送走，回到那個處處還留著他們的遺物與氣息的家，就覺得的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也隨著亡人的消逝離去了。其實，如那伐木工一樣成百上千與我們萍水相逢又各奔東西的人，又何嘗不是我們生命的構成呢？在他們把非常輕淺的劃跡留駐我們記憶沙盤之時，就已經注定這一點，同時也注定了我們對這一點的忽視。這是一個不太容易被我們發現的錯誤。當我們酷愛回首這些好像根本不值得提起的人和事，我們的心情必定已經進入了一個被歲月摧老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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