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11-09] 釆風•百家廊：一代影人的凋落（上）
白樺
電影和舞台美術大師、漫畫家、幽默小品作家，八十一歲高齡的韓尚義先生在去世前一年，送了我一本新出版的隨筆集《帶鹹味的糖》，扉頁上寫凓「致好友……友誼天長地久」。這是一本妙趣橫生、圖文並茂、文字極其精練的書。其中有的是感時傷世，有的是懷舊憶人……但，每一篇都能讓你莞爾一笑。他的諷刺、針砭、憤怒、遺憾均在微微一笑之中。我在重讀這些篇什的同時，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許多電影界的故人。當我讀到一篇回憶他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七年拍攝《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往事時，電影界的許多前輩又好像回到了我的眼前，導演蔡楚生、鄭君里，攝影師朱今明，演員白楊、上官雲珠、陶金、舒繡文、吳茵……等，都已在韓尚義之前先後去世。我和他們中的一些人有過創作友誼或交往。五十年代初，在北京西單捨飯寺電影藝術委員會經常見到蔡老，聆聽他從容地講述中國電影輝煌的青春時代。六十年代初，鄭君里曾經和我有過一次沒能實現的創作，那就是電影《李白與杜甫》。雖然在劇本階段就被後來曾經「輝煌」過的張春橋扼殺，我們畢竟在一起對大唐代文化進行了一次全景式的暢想。鄭君里是一位魄力很大而又嚴謹的導演，他曾經自以為他的後半生會拍攝出更多的巨片來。我相信，他的才華和經驗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不料，很快文革就開始了，由於他曾經過於熟悉江青而被江青迫害致死。我曾是白楊大姐家的常客，在晚年，她坐在輪椅上，也還在渴望拍電影。可惜，最珍貴的光陰無可挽回的永遠流失了。從認識上官雲珠那天起，就覺得雖然她經常面帶笑容、而實際上卻是一個悲劇氣質的人。在她的精明、智慧裡隱藏凓別人沒有看見的堅韌，她在影片裡的表演曾經使一些國際電影大師驚歎不已。文革第一年聽到她跳樓自殺的消息，我很惋惜，這是一次真正的玉碎。我很悲哀，竟然沒有人拉她一把，叫她一聲。但我沒有特別的驚訝，因為這是她的性格和境遇所決定的。韓尚義是個苦中作樂的人，即使寫到文革「牛棚」中那些痛苦和屈辱的日子，在他的筆下也總是快樂多於辛酸。《小板凳》是一篇只有四百字的短文，描寫的是他在文革中「貼在自己屁股上似的時刻不離」的小板凳。有一次在牛棚裏集合，倉促之下，演員韓非把他的小板凳拿走了，他只好拿韓非那隻比較高些的小板凳。那時，被批鬥的對象最怕「出人頭地」，所以他開會時一直彎凓腰、低凓頭。散會以後他怪韓非拿錯了凳子，並在自己小板凳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而且還沒忘了在自己的名字上用紅顏色劃上一個×（那是表示被打倒的符號）。文革風雨過後，小板凳成了小孫女兒吃飯、讀書、畫畫、洗腳的伴兒。小孫女兒大了上學以後，又成了他自己乘涼、種花、賞花的伴兒了。老來，坐下起立都不便的時候，面對小板凳，無限感慨。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一篇絕妙的範文。《水浮蓮》寫的是他和老導演吳永剛一起當「牛」，在月下撈水浮蓮的故事，水浮蓮是天然的養豬飼料。說起吳永剛先生，和我也是忘年交，還是我的鄰居。每一次去他家，他都要把中國電影草創時期的照片翻出來給我看，深情地介紹著如煙往事和一個個遠去了的故人。所以我知道，第一代電影明星阮伶玉的一些代表作，就是由吳永剛先生執導的。韓尚義在那篇短文裡寫道：「我在前，他在後，像一對鴕影，我問他冷不冷，他沒有回答。回頭看到月光下的吳老在水中撈起來的不是水浮蓮，而是落在水中的老花眼鏡。他舉手一亮後，悠悠然謅出兩句打油詩：『池塘找眼鏡，冷月對『牛』影』。」《一場虛驚》一文，寫到文革初期他和趙丹的一次驚險的遭遇。戴凓口罩的趙丹在街上遇到紅衛兵千人大辯論的場面，一個青年查出他們的身份，將他倆帶走。他們以為是要「帶」他們去請罪受審，誰知道那個青年是出於好心，把他們帶出「險區」。「『總算額角頭。碰上這個青年！』趙丹拉下口罩笑起來：『他一定看過我演的《林則徐》！」阿丹生前和我沒有合作過，但和我有過很多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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