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12-01] 副刊釆風.百家廊:記憶中的芳香
白 樺
一九三八年秋天,我只有八歲。我們全家在日軍進城前半個小時才倉皇出逃。經過日軍三個月的連續掃蕩,我們在鄉下已經搬了好幾次家了。兔年春節到來的時候,我們逃到了一座古代江洋大盜佔據過的山頂石寨,結草為廬,暫度寒冬。除夕夜,父親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們,提著一籃祭品,走上寨牆。我們都知道,按往年的慣例,大年夜,父親要祭祀祖先了。沒有牌位,沒有香爐,沒有燭台,也沒有祭品,怎麼祭祀呢?那時山下河谷裡翻飛跳躍著一團一團的綠色火球,我們恐懼地叫著:「鬼火!鬼火!」父親說:「誰告訴你那是鬼火呀?」「鄉下人都這麼說。」父親說:「鄉下人不懂科學,那不叫鬼火,叫磷火,是骨殖裡的一種叫磷的物質在風中發出的光,那些被日本鬼子殺害的同胞的骨殖,他們曝屍荒野,無人收殮。他們夜夜都在提醒我們活著的中國人,記住這筆冤仇。今晚,我們在祭祖的時候,也同時要祭奠他們。」我們懂了,點點頭,父親讓我們在他身邊跪下,低下頭。要我們「想著我們的列祖列宗,想著那些遇難的同胞。」接著,父親對天禱告,念念有詞。我雖然聽不懂他都講了些什麼,那氣氛著實讓我感到肅然,一股寒氣沿著脊椎慢慢升了上來。這時,我驀然聞到一種熟悉的芳香,在清冷的空氣裡彌漫。這芳香使我想起日軍入侵中國之前的美好日子,院子裡一半陽光,一半陰影;花壇裡盛開著月季,母親紅光滿面地在廚房裡忙碌著,那一定是節日或是宴請貴客的日子,我們家的屋裡屋外都彌漫著這種芳香。父親手裡捧著一個很粗糙、但很特別的瓶子。塗著火漆的瓶塞剛剛打開。我知道,那就是茅台酒。因為父親每一次都要告訴我:「這是茅台酒,這是世界上最好的酒,在巴拿馬賽會上得到過金獎。」巴拿馬賽會在哪裡?不知道。但我相信世界各國的人把最好吃的東西都拿到巴拿馬賽會上了。秋天,父親在逃出家門的時候,許許多多珍貴的財物都棄之不顧,懷裡只揣著一支白朗寧手槍和一瓶茅台酒。使得我們全家都難以理解。父親看出我們的疑問,他說:「我相信總有打敗日本鬼子的那一天,在打敗日本鬼子的那一天沒有茅台酒怎麼行呢!」可是在這寒風凜冽的大年夜,父親為什麼竟然毫不吝惜地把他最珍愛的茅台酒向山下河谷灑去呢,灑得一滴也不剩?使我瞠目結舌。一年後,父親被日軍逮捕、活埋。八年後,夏天,流亡中的我在淪陷區的田野裡,從拾到的盟軍飛機散發的傳單上,看到日本帝國主義投降消息。當時,我既沒有了父親,也沒有了茅台酒,全家藉以慶祝抗戰勝利的只有痛苦的飲泣。
後來,茅台酒成了當之無愧的國酒以後,也經常聞到茅台酒的芳香。每當啜飲茅台酒的時候,我都會立即想起抗戰前那祥和、無憂無慮、舉家團圓的日子。同時也會想起家鄉淪陷、流離失所、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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