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2-22] 副刊釆風．百家廊：看見了神的完美

．何立偉．

　有一回央視《讀書時間》來湘採訪，問到我最欣賞哪幾位當代中國作家，答曰：史鐵生與韓少功。這是由衷的話。兩位道兄無論文格還是人格，均為我所敬重。在我看來，兩位都是中國文壇最具思想與文化品位及份量的好作家，都不高產，都不以文字誆世娛人，每每黃鍾大呂，渾厚深沉，直指塵心俗世及文化痼疾。但凡見到他們的文章，必凝神屏息，字字細讀，給骯髒的身心來一回精神的沐浴，所謂快哉快哉。

　一九八七年《鍾山》雜誌在海南辦過一個筆會。那是我參加過的筆會中最難忘的一次。來了李陀、韓少功、陳建功、戴晴、高行健等一干精彩角色，並且，你想像不到，鐵生兄也被蘇童范小天推著輪椅像諸葛孔明一般地來了。那些天裡，在海邊的星空下，在椰林劍麻旁，眾人來了書生意氣，闊論高談，激揚文字，無所不及。真是少有的痛快淋漓。那是我第一回見著鐵生，他坐在輪椅上，間或言說，間或沉默，夜闌裡的身影，黑黑塔塔，儼然是一尊佛，給人以和熙與安詳。我感覺鐵生臉上的笑意，是那種看破了人生世相之後的寬厚與仁慈，會心同禪定。

　筆會之後，有段時間我與鐵生兄間或有書信往來。我寫給他的信，是半文半圖的漫畫信。鐵生覺得很新鮮，也很好玩，有朋友造訪，就拿出那些信來給朋友賞玩，甚至還複印了送給朋友。其時朱偉在辦一份《東方紀事》雜誌，在鐵生處見到這文圖並茂的東西，一時高興就拿去刊了出來，結果成了我最早發表的漫畫。後來我在台港和內地發了不少文人漫畫，據說鐵生看了都很喜歡。江蘇文藝出版社出了我一本漫畫集《失眠的星光》，我於是請鐵生給我寫了跋。真是一篇精緻的美文，處處見著他對以豐子愷為代表的中國文人漫畫的鍾靈智慧的解心。他的看待一切的目光和描述一切的文字，都是那麼氣定神清，如蘭如酒，令人癡迷沉醉。難得難得。

　我到北京也去看過幾回鐵生，雍和宮的老屋和水碓子的新居都去過。第一回還是同我老婆一起去的。出來之後我老婆說，這個史鐵生，是個了不得的人。我問何以了不得，老婆答不上來，只說是個直覺。走了一截路，老婆才來了一句話：你那些做作家的朋友，個個都俗，只有這個史鐵生不俗。是呵是呵，女人的直覺，厲害得很啦。

　後來鐵生的腎病日漸嚴重，因為排異反應太大，不能換腎，竟至隔兩日就要去醫院做一回全身血液的透析。我想像得出一個人的生命面對這一切時的巨大痛苦。我前年居京一年，不忍去看他，連電話也不敢打，生怕擾了他病隙間難得的清靜。而料不到正是在這樣殘酷病痛的折磨中，鐵生居然以札記的形式寫下了他對人生終極價值熱烈追求的《病隙碎筆》。

　去年年底，老友陳村來電，告訴我鐵生要出《病隙碎筆》，想請我來畫漫畫插圖，又擔心我沒時間或興趣，怕麻煩了我。陳村說，麻煩什麼，讓老何畫就是！我跟陳村說，只要是鐵生要我做的事，我一定做。於是鐵生就讓編輯把清樣寄過來了。這些文字我其實已在《天涯》上拜讀過了。因為要配畫，我又正襟危坐細細讀了一遍。我想大多的人只要認真讀了這本《病隙碎筆》，都會照見自己的慚愧。好端端四肢發達體格健壯的人，怎麼精神上反而就那麼平庸、萎瑣、邋遢甚至殘廢呢？我一面慢慢插畫，一面慢慢品味著鐵生的健康與自己的殘疾。當我們在這個浮華的年代裡精神沉落的時候，鐵生已走得很遠很遠了。這本書是他在地平線上留給我們的驚歎號般的背影。鐵生說：「人既看見了自身的殘缺，也就看見了神的完美。」我想我們至少看見了鐵生的完美，以及我們自身的殘缺。鐵生的文字，最讓人感動的是處處充滿了愛意。他是怎樣以如此之多的軀體痛苦換來了如此之多的心靈愛意呢？我想起了赫塞在《鄉愁》裡的一句話來：「我要告訴世人，只要能以愛心填滿你的心靈，從此就不再畏懼任何苦惱或死亡。」在鐵生的文字裡，真的，我們看不到任何對苦惱和死亡的畏懼。

　我畫漫畫純粹是塗鴉，一無可取。然而鐵生居然要我給他的這麼聖潔的文字配圖，我幾乎都有點惶惶然了。我畫了三十幾幅，寄過去，編輯告訴我，鐵生看了，頗覺得滿意。我才釋然了心中的不安。配插圖這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看見了神的完美。真是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