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6-15] 副刊釆風.百家廊:三月的煙花(下)
劉緒源
這以後,才漸漸進入全書最精彩的部分。作者和香港一批充滿人情味的朋友,在互聯網上幫袁婆婆尋找廖奎,居然真的找到了!廖奎現居山東淄博,一條腿已經斷了,有個姜婆婆照顧他,兩位老人有了感情,已經結婚了。作者和早已長大了的小毛,陪袁婆婆到了山東,讓她與廖奎見了面。我覺得,在人世間,很難有比這樣的見面更感人的場面了。兩人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不足十年,分開則已將近四十年,兩人都已年近八十了,但那種發自內心的對對方的關切,卻一如昨天剛剛離別的少男少女。尤其是袁婆婆的「吃醋」,她懷疑現在跟著廖奎的姜婆婆也許就是年輕時曾想嫁給他的那個女孩,她終於按捺不住,在吃飯時故作隨意地問他:「你曾經給我看過一個女人的照片,說這個女人要跟你……那個女人是誰?」這是她藏了四十年的內心的結,就像昨天才對自己的男人質問過似的,可惜廖奎一點也想不起來,已了無印象了。這樣的對話,實在是嫵媚極了,我以為這才是惟李碧華方能寫出的文字。此外,如廖奎堅持要站起來,親自為袁婆婆洗一次襪子;兩位老太太到了後半夜,都推來推去地謙讓,但真的發現袁婆婆「和他睡在一個鋪上了」,姜婆婆「氣得心直跳」;當兩個人相對時,袁婆婆淒然道:「我一個人了,你忍心嗎?」這些描寫,都是極其真實,而又美得無以復加的。借助李碧華的筆,我們看到了一個飽受非人壓榨,生活習性乃至整個表情都已變得極為冷漠,而其實,內心仍深埋著豐富感情的真正的人!
看來,李碧華並不如我們早已習慣的那樣,是從題材出發的;她寫作時沒有題材的限制。她唯一追求的,就是寫人,是人本身的豐富和深刻。這是她的成功秘訣,也正是我們的創作和評論亟須認真反思並加以總結的。
關於李碧華,我一直有個很大膽的猜想,我覺得她深受一位現代作家的影響,那就是魯迅。她那或真或幻或古或今的時空交錯,我認為是受了魯迅《故事新編》的啟示的;魯迅感到自己這一寫法失之「油滑」,但到了李碧華筆下,這寫法和她那現代都市感及跳脫的文字風格完全貼合,「油滑」的問題竟全然不存了。這是她的食之能化。而在《煙花三月》中,她對女性心理的這種深入發掘,又使我想到《祝福》。祥林嫂最為關切的是「死」,李碧華在袁婆婆身上發掘的是「愛」,這不正是人性中最深的兩面嗎?二者在開掘的深度上,仍有共通之處。當然這只能算是「假設」。但據電話採訪過李碧華的陳熙涵小姐告知:李碧華的確欽佩而且喜歡魯迅。這著實給我以安慰和鼓舞。
至於我的「不虞之隙」和「求全之毀」,主要是指她那或真或幻或古或今的手法用得太多了,集中起來讀,難免微有雷同之感。而今,她的以紀實的方式寫的這部新著,會不會就是想突破一下自己的藝術局限呢?畢竟,這是一個精靈奇詭有如「文狐」的女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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