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25] 副刊釆風.百家廊:記憶中的星光 放大圖片
淮海戰役烈士紀念塔
白 樺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我在中原野戰軍四縱十三旅三十七團三營的一個連隊裡,那天上午,國民黨軍第十二兵團司令黃維,在強渡澮河之後發現危險,立即又想撤到澮河以西。正在堅守南坪集的我軍突然渡河西撤,裝得像是潰逃的樣子。浮橋在河上劇烈的晃動,人喊馬嘶。不時有一個想超過別人的戰友墜入水中,在他被戰友們拖上來的時候,水淋淋的棉襖很快就結冰了。我們在河西進入陣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饑腸轆轆的戰友們立即開始挖掘掩體和壕溝,拚命地挖,拚命地挖。在挖掩體和壕溝的同時,我們班另有任務,在壕溝後面挖掘掩埋自己人的墓坑,這是每一次戰鬥之前必須做的工作,雖然很殘酷。我在進行這項勞動的時候,很自然地會想到:這個墓坑將會掩埋誰呢?每一個熟悉的面孔都從我眼前閃過,都是那樣年輕,都是那樣生氣勃勃。哪個都不應該躺進這冰涼的凍土。也許是我自己吧?想到這兒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
夜晚除了散亂的曳光彈和信號彈在天空劃過之外,槍聲極少。到了第二天早上,黃維才清醒過來,意識到他已經陷入重圍了。因為他的偵察兵伸出的觸角所及,縱橫只有七點五公里,對於敵我雙方來說,這都是一個危險的極限。已經被捆住手腳的敵軍如果突圍失敗,就是覆滅。而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困獸,突圍是絕對的,戰鬥會空前猛烈。果然,敵軍的反撲在當天就開始了!白天,敵軍以坦克、重炮為掩護,實行瘋狂的突圍。往往一個村莊都要經過反覆的爭奪。白天在敵人的手裡,晚上我們又重新奪回來。在我們進入被佔領的村莊的時候,必須從堆積得很高的屍體上翻越過去,那些奇形怪狀的屍體都已經凍得像樹根一樣堅硬了。
二十五日清晨,連部通信員小李躍出掩體去撿一挺輕機槍的時候,被敵人坦克上的機槍擊中,我才知道坦克不僅不遲鈍,而且很靈敏。小李一頭栽倒在地上,我的心像是被一團冰塊擊中了那樣揪痛。今晚,我的被筒裡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了,從月初我軍進逼徐州那天開始,他和我伙睡在一個被筒裡,用他的被子當墊縟。二十六日晚上反覆浴血衝擊,奪回一個被敵軍佔領的村莊之後,黎明時分我們連隊被撤換下來了,兄弟部隊接了我們的防。
在陣地背後一個窪地裡的小樹林中集合的時候,連部只剩下了一個副連長了。副連長把連隊的名單交給我,讓我來替他點名。昨晚出發的時候還是一百二十九人的連隊,現在能夠大聲應答的剩下了二十五人,負了傷呻吟著應答的六人,他們都在擔架上躺著,或是坐著。點完名以後,副連長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他可能是怕哭出來,大喊了一聲:「向右轉!」接著卻聽不見腳步轉動的聲音。他驚訝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再喊了一聲,隊列依然沒有移動。副連長用沙啞的聲音問:「怎麼啦?你們的耳朵都被炮彈震聾了?點名的時候,你們不是都應了嗎?」戰士們不約而同地說:「我們不撤!」副連長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回答他的仍然是:「我們不撤!」副連長說:「這是旅部的命令!」大家的回答還是:「我們不撤!」副連長問:「為什麼?」所有的人都不回答,只有一個因為腿部受傷不得不坐在地上的傷員(我記得他是一個60炮手)含混地小聲反問說:「為什麼?你還不知道?」副連長火了:「三大紀律的第一條是什麼?」接下來的是久久的沉默,連傷員也不敢說話了,但隊伍仍然沒有移動。副連長丟下隊伍,一聲不響地走了。我們在窪地裡像冬日的小樹林那樣站著,一動也不動。半個小時以後,副連長帶著團長來了,團長胳膊上綁著繃帶。團長在連隊面前站定以後,仔仔細細地辨認著每一個戰士的臉,然後喊了一聲「向右轉」!隊伍「唰」地一聲向右轉了,連在擔架上躺著和坐著的傷員都向右轉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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