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2-07] 副刊釆風.百家廊:重回萬隆 放大圖片
雅加達夜景
陶 然
踩上火車車廂門口的踏板跳到月台上,站在那裡,恍惚間竟有一絲疑惑。是近鄉情怯?其實萬隆也不算是我標準意義上的故鄉,我只是偶然在這裡出世罷了。我抬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這六月下午的陽光燦爛,我好像嗅到赤道山城的那股味道了。那是一股說不出的味道,說它熟悉,卻明明己經飄散在時間的長河裡;說它陌生,又總是有那麼似曾相識的感覺,只須輕輕一觸,便會有滔滔的記憶洪流奔騰而來。其實,歲月無情,我哪裡還可能完整地複印那個瞬間的景象?更不用提那流動的意緒了。
但我明明記得,四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熱血少年的時候,在三月底的那個中午,我從家裡出發,到我的學校華僑中學集中,然後一大群人排著長隊,操向附近的萬隆火車站,一路高歌,一路混亂,一路跟送行的同學握別,沒看到家人的淚眼,也聽不見自己的心跳,火車站到處是呼兒叫女的聲音鬧哄哄地交響。我只是忙著尋找車廂,一腳跨上去,還沒定下心來,火車響起尖厲的汽笛聲,全身一震,倒退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隆隆前行。窗外的城市往後掠去,由慢至快,最後便在我那原本無憂的視野中消失。這才明確意識到,此去關山萬里,我告別我的出生地,奔向雅加達,再轉乘萬噸遠洋輪船遠航。那個夜晚,我們擁到甲板上,對著在碼頭上送行的人群(人頭湧湧,明知父母弟妹都在那裡,昏黃燈光下卻沒辦法找到聚焦點),高唱蘇聯衛國戰爭時期流行的《共青團員之歌》:「再見吧親愛的故鄉,幸福的星在照耀著我們。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一腔豪情,卻又滿懷離愁,淚水不可制止地湧出眼眶。北上讀書,莫說往後不能再回頭(當時已在當地移民廳按下五個手指印,發誓不再回顧),即使可以回頭(世事無常,將來的事情誰知道),也己經是別一種身份了。
也不是沒有回過萬隆(當初離去怎會想到還可能重遊?),但卻沒有再踏足火車站。或許這是一方不能太輕易碰觸的故地,車站依然,人群依然,不過人們不再怎麼講萬隆的巽他(Sunda)方言,說的大都是印尼國語馬來由(Malayu)了。當年,父母送我到這裡上車,如今回返,他們已在另一個世界,再也不能到這裡接我回家了。離開的時候,我怎麼能夠想得到!
陪我從雅加達回萬隆的紹弟可能看出我的神傷,一面領著我往火車站外走,一面岔開話題說:「雅加達——萬隆的快車雖然不用三個鐘頭,但穿過荒山野嶺,曾經發生過在中途高速行進時被神秘客擲石頭,窗口破裂,玻璃片傷及乘客的事情。你說可怕不可怕?」好在我們一路平安。我卻又油然憶起,那時我也就十二三歲吧,媽媽帶我和大哥、紹弟去雅加達,回程時已是夜晚,火車忽然在半途機件故障,停在荒無人煙的漆黑山野,我們三兄弟少年不識愁滋味,覺得是一次難得的經驗,在車廂裡打打鬧鬧,媽媽一臉焦急,喝道:「你們怎麼這麼不懂事?火車停在這裡,上不著村,下不著店,要是有強盜衝上來,怎麼辦?」我們立刻安靜下來,我心裡卻暗想:媽媽也太杞人憂天了吧?實際卻是因為我太沒有人生經驗了。
這好像是完成了一個來回,四十多年前是從萬隆火車站奔向雅加達,四十多年後是從雅加達的甘比爾(Gambir)火車站奔回這個萬隆火車站,我從在戰前便有「東方小巴黎」之稱的花城出發,四十多年來,我好像在一路奔走,千山萬水,又豈是這一個來回所能涵蓋得了?
萬隆的景觀大體依舊,我仍然分得清東西南北,我穿行大街小巷也不會迷途,那是我生長的地方。但是我現在已是過客的身份,當中的滄桑,哪能三言兩語便一一說清楚?離去時,紹弟用汽車載我回雅加達;不用再由萬隆火車站出發,不用再踏足那我既思念又畏懼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該遺憾還是該慶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