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2-22] 副刊釆風.百家廊: 做學問深入淺出 放大圖片
秦淮風光。
——呂叔湘(下) 葉兆言
成天和語法打交道的人,難免給人一種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錯覺。我在大學讀書,最討厭的課是現代漢語,最不願意讀的是語言學前輩高名凱的文字。語法有時候像一副金呈金呈發亮的手銬,鎖住了寫作者的手腳,而語言學家常常扮演惡婆婆的角色,動不動就挑小媳婦的刺兒。呂先生的過人之處,在於他竟然把一門最枯燥的學問,做得繪聲繪色津津有味。換句話說,他從來沒有讓讀者感覺到無味和可憎。
呂先生的文字功力是第一流的。他翻譯的民俗學著作,不僅在學問知識上對人有幫助,譯文本身也是很好的漢語教材。我父親談起自己的寫作,總說他最初的文筆就是受了呂先生譯文的影響。在父親的文學少年時代,呂先生翻譯的薩洛揚的《我叫阿拉木》曾經風行一時。附帶說一句,我也很喜歡薩洛揚的小說,像《漂亮的白馬》和《石榴樹》,曾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粉碎四人幫以後,呂先生的《文言虛字》再版,第一版就印了十七萬冊,由此可見他著作的受歡迎程度。文言文是一門很深奧的學問,呂先生的強項是深入淺出。能夠深,是指達到了許多前人未有的高度,並且成為一代宗師。能夠淺,是指把自己的研究成果,用最平白的方式教給別人。呂先生在語文教學的圈子裡,是振聾發聵的人物。他的名言是「教學教學,教別人學」。對於學術界來說,呂先生最重要的兩部書,無疑是《漢語語法論文集》和《近代漢語指代詞》,對於學術之外的人來說,他的民俗學翻譯著作和《文言虛字》的影響更大,讀者的得益更多。呂先生還把許多精力放在了中學教育上,非常巧妙地把學術的象牙之塔,與中學生的文化普及教育聯繫了起來。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哪位中學語文教師,竟然未讀過他的《開明文言讀本.導言》。從呂先生關注的問題中獲益,實在是太多太多。
九十年代初期,我的朋友朱偉在《讀書》雜誌上吹捧《夜泊秦淮》,呂先生看到文章,寫信給父親,讓我寄一本小說給他。父親很激動,受寵若驚,因為一向敬重這位父執,沒想到他會關心起自己兒子的習作。父親一生中寫了什麼文字,也與伯父一樣,常寄給他指正,而且稱呼也容易,稱「先生」就行,因為只低了一輩,用不著太客氣,畢竟他比祖父還小十歲。輪到我,這稱呼就有些麻煩,父親先還大大咧咧,覺得怎麼樣都行,可是很快發現稱呼什麼都不太合適。叫「先生」不行,太不恭敬,畢竟隔了兩代,叫「丈人」或者「大人」,又過於老派,而且有一股酸腐氣,這是現代漢語必須反對的。父子兩人討論了半天,最後父親說,刪繁就簡,寫「呂公公教正」吧。於是就這麼寫了,寫了以後,仍然覺得不是很好,仍然還在琢磨,繼續討論。當時電視上曾熱播武俠連續劇,這「呂公公」聽上去,多少有些怪怪的,彷彿是反面人物一樣。
稱呼呂公公,因為平時就這麼叫。嘴上喊與寫出來,感覺完全不一樣。記得當時送的是台灣版本,那時候台灣印的書,裝幀與大陸相比,要好得多,用紙也講究,心想書是夠漂亮的,只怕內容和屝頁上的題款,要不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因為敬,所以怕,既希望他能提些意見,又害怕挑出一大堆毛病來。結果是沒有任何反應,寄去也寄去了,呂先生當時快九十歲,能承他惦記,已經非常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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