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21] 藝評：解讀 浦哥熱里奇

蕭威廉

　依渥•浦哥熱里奇（Ivo Pogorelich）前不久再度來港，為港樂三十周年慶典擔大旗。

　在大會堂音樂廳出場時，身材頎長、衣著翩翩的他與二十年前幾無二致，神情沉靜得如同凝固，上了Jel的頭髮梳得宛如前拉菲爾派的畫中人。當他一臉專注地在琴前坐下時，那露出半截小腿的吊腳褲才陡然顯出一股幹練、抖擻。他的姿態是謙卑的、一個伺奉音樂的僕人。

　但是他的演奏卻並不易於欣賞。貝多芬的升F大調奏鳴曲Dp.78在他指下毫不明快熱情，只見他彈來好整以暇，輕挑慢撚，聽覺上感到十分舒適雅致，這明顯不是尋常的貝多芬鋼琴風格，也與他出道以來充滿狂飆與秀美對比的演奏手法大相徑庭——他那種強烈的個人風格被《紐約時報》誇耀是「超前二百年的嶄新演繹」。但在此刻，他更像一個工業革命前的手工藝人，在緩慢的節奏中操持著一架音色輝煌的琴，把每顆音符彈奏得飽滿均勻，讓聽者盡量得到音樂的暗示而產生聯想。這種十分新穎的貝多芬演繹，確實展現了鋼琴家內在的生命力和認知，儘管它在浦哥熱里奇的自我主義的追尋中變得格外的「離經叛道」：有著顧盼自憐的女性嫵媚和陰沉執拗的男性脾性，但畢竟為聽眾帶來了不同凡俗的音樂和聽覺感受。在隨後的Op.111奏鳴曲——又是一首只有兩樂章的奏鳴曲，充滿了二元性的對立與互補——中，浦哥熱里奇已經徹底消除了以往的突發激情，把貝多芬的奏鳴曲壓卷作彈奏得同樣輕靈雅致，謳歌自然的色彩不見了，鋼琴家展示演奏者才是音樂主宰的真意，他盡其所能地用琴奏出抽象思維上的「遊戲」。

　浦哥熱里奇以往的演奏是無法描繪的，因為他的紛繁樂思使你無暇旁顧；但是現在，我們終於可以穿過他的不可捉摸的外表注意到他的演奏模式。這說明，他的演奏手法收斂了，但藝術內涵是稀薄了還是純粹了呢？仍然令人困惑。

　第二天晚上，他與港樂一起演奏的拉赫曼尼諾夫鋼琴協奏曲No.2，扭轉了獨奏會的凝滯假象。由於有樂隊的陪襯，在豐滿的、樂意明顯的樂隊音色中，他的獨樹一幟、含蓄且精緻的演奏才凸顯出可貴的詩意，他的冷冽是一種律己甚嚴的溫柔，他的顧盼自憐實在是對物質世界的抗衡。在他的演奏中出現了多種感性的混合音色，那是藝術帶來的解救和盛宴，與拉氏通過此曲的創作而作自我拯救的意圖不謀而合。在我聽過的所有第二鋼琴協奏曲的現場和錄音中，浦哥熱里奇的演奏不僅戛戛獨絕，而且是出類拔萃的。他的速度按時鐘來看是慢的，但根據聽覺來說是引人入勝的，協奏曲彈了四十五分鐘（比他人多了十五分鐘左右），卻絲毫不覺冗長，彷彿一會兒已經完了。

　浦哥熱里奇無需再「超前兩百年」了，他已經重回二十一世紀，帶著超然物外的詩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