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8] 百家廊:文學鉅著改編的電影 放大圖片
梅綺在《日出》(1953)中婀娜多姿,見盡上流社會的奢靡生活。
黃曉紅
《哈利波特》、《魔戒三部曲》、《亂世佳人》,一齣齣膾炙人口的電影,都是由文學作品改編而成。而將文學改編成電影,從來不是西方專美。早於五、六十年代,香港導演已大膽嘗試,拍成了一系列文學改編的電影作品。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狄更斯的《遠大前程》、莫泊桑的《金縷衣》……一一被改編成香港電影,再加上曹禺的《日出》、《雷雨》、巴金的《家》、《春》、《秋》,曾幾何時,全都變成電影,由白燕、張瑛、吳楚帆、梅綺擔綱主演,想像一下,那是多熱鬧的一幅百花齊放?
中外小說、五四文學,以至五、六十年代的報章連載、天空小說,都脫胎換骨,成為那個年代的經典電影。由香港著名導演李晨風自編自導、白燕與張活游主演的《春殘夢斷》,正是當年膾炙人口的一齣名著改編的電影。
安娜悲劇性命運
名著,說的是《安娜‧卡列尼娜》。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艷麗迷人、雍容優雅。個性真摯、單純、自然、善良,同時又有旺盛的生命力和熾烈的感情,這就交織成一個女性詩意而複雜的內心世界。
這個一開始已具備了悲劇人物的品質的女孩子,聽從姑母之命,嫁給比她大二十歲的省長卡列尼。這種不是建基於愛情,卻是出於家長意願的婚姻,在十九世紀是完全正常的。正因如此,就解釋了為什麼安娜可以安之若素地跟她的丈夫一起過八年的生活。在那八年間,以安娜自己的話說,她曾努力地愛她的丈夫,後來實在愛不下去了,便去愛她的兒子。
然而,當新時代的鉅浪湧到安娜面前,因襲觀念開始動搖,婚姻自由成為一個議題時,就連死水也激起了微瀾——與弗龍斯基的邂逅,喚醒了安娜內裏那個活生生的女人,她從心底發出了吶喊:是時候了,我要愛情、我要生活!
當然,在那樣一個社會,禮教的束縛,對安娜這個準備豁出去的傳統女性來說,是有一定阻嚇力的。激情過後,安娜還是選擇回到她的家庭去。為了逃避弗龍斯基的瘋狂追求,安娜提前離開莫斯科。但是在火車上讀著英國小說時,她發現自己怎麼也不能靜觀「生活的反映」,對於自身的生活那股渴望,就像狂風暴雨般難以抵擋。尤其回到聖彼得堡,看見丈夫機械而做作的言行,安娜驚覺,要她回到舊生活中,那已是不可能的事。
終於,安娜豁了出去。出走的安娜,與弗龍斯基由初戀到結合到懷孕,渡過了一年多的蜜月期。不幸的是,前夫的殘酷、情人的自私,加上聖彼得堡上流社會的虛偽嘴臉與整個社會對安娜這樣一個「失足了」卻是無辜的已婚名媛,賦予不公平的道德審判。就這樣,安娜被徹底地放逐了,過著被迫與世隔絕的生活,陷於精神上的絕境。
安娜的悲劇命運,似乎是不可逆轉的。試想想,一個單純而快活的人,因為一段見不得光的秘密關係,而不得不說謊和欺騙,以致令自己深感屈辱,備受精神上的折磨。一個生命力旺盛的女人,卻要長期壓抑對熾烈感情的渴求。一個善良的妻子,卻因著不忠於丈夫,背負上沉重的罪疚感……這一切一切,構成了安娜長期的不幸生活。在這種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壓之下,善良、純潔而真摯的安娜,在那樣的年代,怎能不被迫上絕路?
中國版的安娜
以溫柔敦厚著稱的李晨風,總是把極端激烈的情緒淡化,變成人之常情,娓娓道來,平淡中見雋永。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充滿激烈的控訴,但到了李晨風手裏,尖銳的菱角,全給磨圓了。艷如桃李的潘安娜,在專橫跋扈的陳克烈(名字的忠於原著頗有心思,由馬師曾飾演)控制下,就像一隻虛有翅膀的金絲雀,閏怨重重,了無生氣。
愛情敲門來了,王樹基(張活游飾演)的出現、追求,潘安娜心是動了,卻不敢越雷池半步,連一張相片也不敢相贈情郎。對於丈夫的不解溫柔、專制管束,潘安娜也克盡婦道,始終啞忍。
反觀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沒有被刻意描寫成一個小可憐,作者的用意,就是希望開拓讀者的視野,讓他們拋開傳統的道德判斷,以人性的角度去同情地了解一個已婚媽媽如何敢於衝破社會給她強加的枷鎖,追求自己的生活與愛情。
《春殘夢斷》的潘安娜(白燕飾演),有著跟安娜‧卡列尼娜相當的素質。她同樣艷麗迷人、雍容優雅,而且表裏和諧,真摯、單純、自然、善良,同時又有熾烈的感情。潘安娜所缺乏的,是安娜‧卡列尼娜那股豁出去尋找自己、追求愛情的勇氣。
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有一個無形的註腳:「只要讀,不要道德判斷」,但李晨風筆下的安娜,很明顯是個男權社會中的受害者,在不斷的渲染下,潘安娜得到觀眾的同情。在這一點上,中西文化的根本差異,形成截然不同的兩種道德尺度,顯而易見。
誠如托爾斯泰所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勇於走出家門找尋自己、追求愛情的安娜‧卡列尼娜,最後終於走上悲劇之路。而寧為家庭犧牲愛情的中國傳統女性潘安娜,最後落得的下場,竟是丈夫以紅杏出牆為理由,將她逐出家門。
也許正由於兩個安娜性格底子根本上的迥異,安娜‧卡列尼娜無可選擇地走上絕路;潘安娜作為一個棄婦,一旦重獲自由,反可以海闊天空地去闖自己的新天地。但也正因為潘安娜欠缺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悲劇性格,她的生命,也就少了安娜‧卡列尼娜那種浴火鳳凰一般的燦爛與精彩。
《日出》的另一演繹
看李晨風的電影,總有一種光明的希望。《春殘夢斷》固然抹去了控訴與悲劇的元素,只藉著潘安娜的不幸揭示五十年代香港上流社會的腐化與不仁,創作成一齣本地味道特濃的粵語文藝片。而在改編曹禺的《日出》時,李晨風也不變他的溫柔敦厚,把血氣方剛的曹禺心中那把燒得紅紅的烈火,淡化成一股滋潤人心的暖流。「動筆之前,有一個簡略的大綱,心中早已醞釀出幾個熟悉的人物。某些人物,在上的殘暴荒淫,在下的受盡壓榨,許多殘酷的事實使我思索,使我憤怒。使我覺得必須打倒某某惡鬼當道的舊社會。我年輕,確實不懂革命的道理。我無能為力,只有寫戲暴露它,公之於眾,抨擊它。我只想砸碎這個腐爛的人間,勞苦人才有出路。」曹禺在《日出》後記的這段文字,可見他的滿腔怒火。
在《日出》中,曹禺借上海這幅最鮮明的大背景,道盡社會上貧富懸殊的病態和爾虞我詐的醜態。「那時,我不明白那種人吃人的社會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必然產物。我只痛苦地感覺到那座箍得人透不出氣的人間地獄,必須粉碎。」所以,牛鬼蛇神通通要死……在日出之前,在曹禺心目中的新社會出現之前。
李晨風改編《日出》,卻完全本著另一種心態,他以悲天憫人的情懷,去刻劃墮落的陳白露(梅綺飾演)與財迷心竅的潘月亭(吳楚帆飾演),用寬容、同情的眼光去看他們人性的一面。雖然,「太陽出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這句話伴隨著貝多芬的《命運》一再出現,然而當人性得以還原,人間終究有情時,恐怕命運也得讓路,日出還會遠嗎?
不一樣的前程
《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是五十年代被改編成電影的另一部文學鉅著。此書為狄更斯晚期最成熟的作品。狄更斯經歷了豐富的人生後,對人、對世界、對自己的生活經歷都有了深刻的認識,而他成熟思想的精髓,都見於《遠大前程》一書中。書中敘述自幼失去父母的皮普與姐姐相依為命,家境貧苦,他的理想是當一名像姐夫一樣的鐵匠。突如其來的意外之財,環境的鉅變,改變了皮普的人生。他一心想成為「上等人」,同美麗高傲的埃斯特拉結婚。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與事態的不斷發展,皮普漸漸發現,一切原來都不在他的想像之中,驚人的真相正一點一點地在他眼前展開……
《遠大前程》在西方早被改編成同名影片,榮獲奧斯卡金像獎。五十年代香港電影導演珠璣把它改編為以中國為背景的《孤星血淚》,成了與原著截然不同的另一個創作。
《孤星血淚》的王復群(李小龍飾演童角,張活游飾演生角),與《遠大前程》的皮普都是在無父無母的環境下長大,不同的是,王復群得到老鐵匠王成的照顧,得享人間溫暖,而被陷害坐牢的逃犯范田笙(吳楚帆飾演)原來是王復群的生父。一再逃獄成功後,范田笙一直以無名氏的身份寄錢供養兒子唸書,讓他繼承自己衣缽,長大當個好醫生。這就跟父母雙亡兼受到姊姊刻薄對待的皮普相去甚遠。皮普的卑微願望,只是當一名像姐夫一樣的鐵匠,而突如其來的遺產,令這個受盡苦難的孤兒,有了很多不切實際的great expectation……
《遠大前程》的主題,是要借英國工業革命這個大時代的背景,去揭露資本家的殘酷不仁、勞苦大眾的水深火熱,而最後道出在這種普遍性之下的特殊個體,如何成長、如何省悟。這種個人的修身過程,與《孤星血淚》高調的「做醫生不是為一個人服務,而是為大眾服務。」以及為了成就一個對大眾有大用的人,不惜犧牲個人一切的那種奉獻精神,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思維取向。
可見,在兩個不同的時代背景、歷史背景與文化背景下,同一個故事,落在兩個人手裏,是可以如此千差萬別、各具丰姿。至於文學與電影共諧連理之後,是不是每部改編作品都能做到青出於藍?那是絕對談不上的,但對一代勇於接受挑戰,改編珠玉在前的名著、並在作品中輸入無限創意與詮釋角度的前輩電影人,還是值得我們敬禮致意。
(編者註:《小說.戲劇.文藝片》是本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的專題展。由四至六月間,共選映四十餘部五、六十年代國、粵語片,其中不乏改編自中外經典小說之作如《春殘夢斷》、《日出》、《雷雨》、《家》、《春》、《秋》、《孤星血淚》等等,改編後的作品,與原著比較,每有出人意表之處,不論對戲迷與書迷而言,均有研究價值。影片於四至六月在西灣河香港電影資料館放映,並於四月至七月舉辦相關展覽,及於五月特設有關文學作品改編的工作坊。節目查詢:27392139/27342900或www.lcsd.gov.hk/f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