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25] 文動心：父親辛笛的天鵝之歌 放大圖片
王聖思
今年一月八日父親辛笛匆匆地走了，慢性子的他這次急急地去追趕母親文綺。他初戀時心目中的「蝴蝶」飛走的第一百天，他也飄然而去。他們又可以團聚了，從此長相守，永遠不分離。
去年九月的最後一天，母親去醫院之前，父親讓我攙扶著，走進母親的臥房，兩人相對一笑，千言萬語盡在無言中。他坐到母親的身邊，把左手按在母親的右手上，久久不願移開。救護車將母親接走後，父親一直處在焦慮的期待中。母親終因嚴重的骨質疏鬆致全身衰竭而撒手人寰，父親聽到噩耗，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但從那天起，他就很少說話，只用點頭或搖頭來表示。他沉默寡言，茶飯不思，擁被而臥，不肯起身，我常坐在他的床邊和他說說話，勸慰他，告訴他哥哥姐姐都要回來了，大家可以陪伴他一段時間，他微微搖頭，只說了一句：「沒有人可以代替得了媽媽啊！」他的情況讓我想起施蟄存先生，師母突然去世後，施先生也是不想吃飯，臥床不起，怎麼也不相信師母會這麼快走了。他的高徒告訴我，自那以後兩年裏施先生的健康大受損傷。
父親把悲痛和思念全部深埋在心裏，發在《新民晚報》上的訃告是由他親自擬定的：「愛妻徐文綺（原俄語廣播學校教師）痛於九月三十日病逝，享年九十歲，喪事已辦。」母親一生愛美，她不願人們看到她最後的病容，我們遵囑不舉辦任何儀式。當我們捧回母親的骨灰，父親為之變容，吃驚道：「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變成這樣一抔灰了？！」
海外華人讀者熱愛辛笛的詩，他的《再見，藍馬店》是他們耳熟能詳的詩篇，當他們得知辛笛的「蝴蝶」—終身伴侶病逝後，立刻想到「辛笛和文綺，六十三年共同生活的情誼，何等深厚?!如今，祝英台飛走了，梁山伯怎樣活下去？能不叫人擔心？」他們互相傳遞消息，急切地要「讓他知道，他的蝴蝶，他的藍馬店的小鬼頭們都要他活下去，要看他在巨變以後，用更動人更有感情的筆尖去講著人間有情的故事！」父親感謝他們的關切，用他默默的行動講述人間有真愛在。正如他以前在詩稿裏寫下的：「無言的愛卻有／碧海青天為證」。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甚有自知之明，他曾一再對我們說過，是母親開朗樂觀的性格使他走出青年時代的內向和憂鬱。他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幹校時期寫下舊體詩《六十初度感賦》中也有自省：「艱難不作酸辛語，自向溪橋聽水聲；到眼青山最堪戀，一生誤我軟紅情。」他一生以情為重，最看重的是友情、詩情、愛情、親情。
母親始終是他生活的精神支柱，一下子沒有了依靠，他好像重新陷入了青年時代的憂鬱，他自語道；「我好像覺得活夠了！」而母親健在時，他還曾樂觀地與友人相約一起迎來廿一世紀，一起活到百歲，甚至豪言向一百二十歲進軍。
男性有時比女性更脆弱，多少恩愛的老夫妻，在老伴去世後，女性往往更有韌性，能挺過刻骨銘心的喪偶之痛，堅強地生活下去。但父親不能。正如翻譯家楊苡姨在《哭送辛笛兄》一文中所寫：「無論怎樣，我這個老朋友深切地懂得，辛笛兄失去了文綺姐就幾乎等於失去他生活中的全部歡樂，失去了這一生中指手相伴，頑強地一起挺住命運的嘲弄，各種衝擊，這樣的忠貞不渝的老伴，我能想像得出辛笛兄怎樣困難地忍住他的老淚縱橫。他也有他脆弱的一面，也不是沒有過多次長夜哭泣的經歷，在朝夕相守的親人離去之後，我日夜為辛笛兄擔心，他是否承受得住？」
確實，在度過若干個不眠之夜後，一首泣血的《悼亡》是他作為詩人的最後絕唱：
鑽石姻緣夢裏過，如膠似漆更如歌；
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傷心歎奈何。
以後無論我們或友人如何鼓動他再寫詩吟哦，他都默然對之。他的詩情、靈感彷彿隨著母親而逝，從此再也沒寫一句新詩和舊體詩。這首七絕《悼亡》是他留給人間的天鵝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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