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4] 妙筆可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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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

　過去的三年裡，我幾乎沒呆在深圳，跑了國內的十二個省市，中間又夾雜著從朝鮮到德國一共九個國家。跑啊跑，快忘了自己的家是個什麼樣子了。

被子冷得像鐵

　位於太行山頂峰處的郭亮村，是我從插隊以來第一次再次住到農民家。小院中擺一矮桌，幾條矮凳，桌上放一筐個個像爆炸物似的大饅頭。春天，樹上還沒蟬叫，但是整夜的雞鳴狗叫老人咳孩子哭。有床睡，被子卻又沉又硬，被寢用過多年冷似鐵，夜裡我說，還是家好，回深圳先買兩條睡袋，以備將來路上用。郭亮村這一夜把人住怕了。

　長白山脈有一串叫大小龍潭的火山湖。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去過，當時相當蠻荒亙古，只有古樹山谷湖水，臨湖山崖上有個淺淺的凹洞，有上年紀的道士隱居，穿短衫，幾件用具吊掛在洞壁上，記得有個不大的酒葫蘆。石壁上多處流著水，道士的床是塊大石頭。二○○二年再去，住上了賓館，老道士早沒了，他棲身的山洞也沒找到。從山東來的少年滿山瘋跑，到處布網捉田雞。

把古堡當成家

　二○○一年在斯圖加特住的幾個月算是最安逸的。每次外出，買華文報紙買土豆買咖啡買青菜，或者去鄰國去德國其它州走，漸漸習慣了，把回斯圖加特的古堡說成回家。這個臨時的家，廚具潔具傢具都配備齊全。古堡附近有養馬場，女騎師傍晚牽著高頭大馬悠悠經過。我說，看啊，馬回家了。從二樓窗口望下去，正對著一戶人家撐著太陽傘的後院，三個孩子在跑，女人走來走去，男人紋絲不動看報。天黑人散，他們的兩層樓全開了黃暖的燈。我也關窗開燈，同樣的暖光孤孤地只照耀我們兩個中國人。

在旅途中尋找安寧

　重慶解放碑下賣梔子花，新鮮極了，香極了，那些花迎著我過來，三塊錢一大把，明知道離酒店退房不足三小時，還是忍不住買回酒店插進水杯。我說，如果能直接回家該多好，就可以買很多很多的梔子花，可惜，我們當時手裡已經拿著機票。

　以車為家，我們從深圳出發，把一○七國道走到它的盡頭北京，中間遇過雨遇過雪遇過霧和冰雹。

一把鑰匙一個家

　好在有一把鑰匙默默跟隨，無論在哪兒，它都表明這世界上確定有某地某角落會無條件接納我。千里萬里周遊了三年，重新享受體會呆在自己領地裡的感覺，發現家是個如此深厚複雜的東西，我們需要的不是伍爾芙所說的一間自己的屋子，嚴格說我們需要自己生命中的無數小物件。一個人實際上能佔用的絕對空間實在是太小太小啊，整整一個上午，一把椅子一本書已經足夠。

　真正的家一定有著與主人相當的厚度深度，使人永遠可以沉浸下去，找到做也做不完的有趣事情。家這東西和人一樣，是活生生的，不能冷落它太久了。我想我近來要學山洞中的道士，守住家，無論如何都不外出了。（小妮講古•出門在外之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