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20] 亦有可聞：《女吊》裡的「起殤」

■李國濤

　如果要我舉出魯迅最好的散文若干篇，我必舉《女吊》。它那樣深沉、悲涼、厚重、淒美。我不知用甚麼詞語來表達，總之，它是二十世紀中國新文學的精品。

　馮雪峰《回憶魯迅》一書中記著魯迅自己的滿意，其中一處說：「當他寫好《女吊》後，大約是九月二十或二十一晚間，我到他那裡去，他從抽屜裡拿出原稿來說：『我寫好了一篇。就是我所說的紹興的女吊，似乎比前兩篇強一點了。』我從頭看下去，魯迅先生似乎特別滿意其中關於女吊的描寫，忽然伸過手來尋出『跳女吊』開場的那一段來指著道：『這以前不必看，從這裡看吧。』」魯迅的得意之情如在目前。

　這篇散文裡處處帶有魯迅雜文風格，議論頗多。而議論中多有關於復仇、報復的話，而魯迅的這種思想被一些研究者指為褊急、偏狹。我們不能說魯迅思想裡就沒有這樣的成份，但也不能看得太死，這有當時的背景和魯迅個人的情緒。也不能因有了這種思想就否定某些作品。魯迅的話裡常有情緒性的因素，他在《女吊》裡談到這問題時說，「我真怕你們要變呆鳥」，指的正是這種看法。我想，研究魯迅思想的時候，不妨玩味這句話：魯迅真地可以斷定為心胸狹隘嗎？

請橫死鬼來看戲

　以上，並不是我要議論的事。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順便道及。我要說的是，在《女吊》裡說到的「起殤」。那是這戲的最動人的部分。原文是：「『起殤』者，紹興人現已大抵誤解為『起喪』，以為就是召鬼，其實是專限於橫死者的。《九歌》中的《國殤》云：『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當然連戰死者在內。明社垂絕，越人起義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稱為叛賊，我們就這樣的一同招待他們的英靈。」接著是更精彩絕倫的描寫，就是一群業餘表演者（孩子們）手拿鋼叉，扮為鬼卒，騎馬到野墳處，「環繞三匝，下馬大叫」。那就是「起殤」。要是不那麼叫，今晚的演出就要出事兒。「起」的意思好像就是「請」，請橫死之鬼來看戲，以保佑演員和觀眾。看電視劇，清代的皇上或太后一有行動，太監就說「叫起——」。大概是這麼個意思。

為當神仙殺人後自殺

　前幾天讀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課堂講錄》，（三聯書店，2005．4）生動有趣，足資多識。在第216頁上，見有談及「起傷」的。這是學術著作，引證《宋會要輯稿》，記北宋時浙江人的殺人祭鬼風俗及當時的刑法等等。其中說到「還有的為了自己能成為神，殺過人之後自己自殺，叫做『起傷』。當地人還要給這些人修起傷之廟。而這些現象居然會發生在文化教育很發達的浙江。」「元代以後，這種行為很少了。」由此可見，魯迅描寫的真正是深厚的民俗，可以證之以史實。只是「起殤」，在這裡又變為「起傷」了。果如此，則以「起」為「請」又不合理了。他自己自殺，有甚麼好「起」的？再說「傷」也不好解釋。不知是不是出版社的排印有誤，還是《宋會要輯稿》上原來就是「傷」字。再加上「起喪」的轉音訛讀，這裡就有了三個讀法。我手頭無相關的書可查，據我看來，還是魯迅的讀法更合理。但這也只是姑妄言之，專家學者不妨查一查，給大家說一說，我想是很有趣的小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