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2] 歷史與空間:唐代小說研究新境界 放大圖片
卞孝萱:《唐人小說與政治》,鷺江出版社。
——讀卞孝萱《唐人小說與政治》
陳 玨(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在跨越上世紀和本世紀的會通文史哲諸領域的大師中,以九十和八十五高齡,仍有大量超一流成果問世而領導學術潮流者,自首推選饒宗頤和清園王元化。而在深入研究文史某一領域的專門家中,以八十高齡而仍能在國際範圍內開拓新境界者,則冬青書屋卞孝萱當之無愧。卞先生五十歲之前研究唐詩,五十歲之後研究唐代傳奇文,當年曾登范文瀾之堂,入章士釗之室,從源遠流長的師承中,熔鑄出與眾不同的文史互證的方法,在陳寅恪之後,獨樹一幟,研究唐代傳奇文。卞先生積三十餘年之時間精力,匯成《唐人小說與政治》四十餘萬字一卷出版,惜墨如金,以少許勝人多許,具有學術史意義。
自成一家的研究對象
《唐人小說與政治》的學術史意義,方面眾多,底蘊深刻,這裡只簡要介紹三個方面。第一個方面,該書的眼光高明處,首先在於作者對於研究對象的選擇,與眾不同。而這種與眾不同之處,又深刻反映出其胸中自有一張自成一家的「經典書單」在,不同於魯迅,也不同於汪辟疆。眾所周知,從學術史的角度看,20世紀的唐代傳奇文研究,其規模定制於20年代末,以魯迅《唐宋傳奇集》和汪辟疆《唐人小說》的相繼出版為標誌。雖然《唐宋傳奇集》有「稗邊小綴」,《唐人小說》有「敘錄」、「按語」,但是它們都不是學術專著,都只是唐代傳奇文的選本,為何有規範整個20世紀唐代傳奇文研究方向的學術史意義呢?
「經典書單」時代潮流
對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從中國傳統和西方現代兩種不同的角度來綜合理解。從中國傳統來看,《詩經》為甚麼重要呢,不就是一種選本嗎?中國的傳統學術發展方向的規範,往往不是通過撰寫學術專著,而是通過下列兩種方法的之一來實現的:一曰「選」,二曰「編」。在儒家的經典中,這種傳統可以追溯到《詩經》和《春秋》:用「思無邪」的原則「選」出來的「詩三百」和根據使「亂臣賊子懼」的「微言大義」原則「編」出來的《春秋》,都具有規範文史和社會倫理發展方向的作用。從西方現代的理論來看,《詩經》之「選」,實際上乃是所謂「經典書單」(canonization)的現象,《文選》和《唐詩三百首》之「選」,同樣也是「經典書單」(canonization)的現象。某一文類——無論是詩文還是小說——一經權威人士劃時代地開出「經典書單」來,即具有規範學術的方向,推動創作時尚,領導研究的潮流作用。對此神奇的現象,美國已故的東西方比較文學研究界的領袖人物、前國際比較文學學會會長孟而康(Earl Miner)有過極深入的研究。
讓我們回到唐代傳奇文研究中來,魯迅選三十二單篇,汪辟疆選二十六單篇和三十一叢集中佳作(另附《遊仙窟》),兩位大師慧眼獨具、不約而同之處甚多,兩者相加,即形成一張20世紀的唐代傳奇文經典之作的主流書單,框定了研究的範圍。近八十年來,只有極少數具有原創精神的學者,能夠跳出此圈子外,對魯迅和汪辟疆的「經典書單」,有眼光獨到的斟酌損益。以上種種,都是通過「選」而不是通過定義,讓人們知道,在這些學者的心目中,甚麼才是傳奇文,而甚麼不是傳奇文。正是通過這樣的「選」和斟酌損益,使人們對於唐代傳奇文的文類本質的認識,有所拓展,有所加深。
選目不同 拓寬理解
《唐人小說與政治》恰恰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這樣的範例。《唐人小說與政治》中涉及《唐太宗入冥記》、《蘭亭記》、《開元昇平源》、《長恨歌傳》、《補江總白猿傳》、《松窗雜錄》、《明皇雜錄》、《任氏傳》、《枕中記》、《上清傳》、《戎幕閒談》、《石鼎聯句詩、序》、《說石烈士》、《辛公平上仙》、《河間傳》、《謫龍說》、《柳毅傳》、《霍小玉傳》、《周秦行紀》、《玉泉子》、《逸史》、《闕史》、《噴玉泉幽魂》、《拾甲子年事》、《文武兩朝獻替記》、《南柯太守傳》、《紅線》、《聶隱娘》、《毛穎傳》、《管城侯傳》、《李娃傳》等等三十餘篇唐人小說作品。這些篇雜中的大部分(如《長恨歌傳》、《枕中記》等),固與唐代傳奇文研究界的主流「經典書單」相重合,但也有相當一部分因為不入主流書單,而被人們認為是位於唐代傳奇文與其他類型的唐代小說的「結合部」的作品(如《毛穎傳》、《管城侯傳》等),更有若干學術界一般認為完全不是唐代傳奇文的小說(如《說石烈士》、《噴玉泉幽魂》等)。我們不妨試問一下,如果當年《詩經》選的「詩」不是這「三百」篇,而是「四百」篇,或者是另外的「三百」篇的話,我們對風、雅、頌的理解,還會和今天完全一樣嗎?卞先生的這張與眾不同的「經典書單」,通過不同的選目,也使人們對唐代傳奇文作為一個文類的理解,大為拓寬。其間的精微之處,非萬言長文,不能詳細分析,這裡只能從整體著眼,點出其另闢蹊徑的理論重要性而已。(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