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13] 琴台客聚：文人的戲耍死亡
黃仲鳴
不久前逝世的啟功，在六十六歲時，曾自撰《啟功墓志銘》。這篇奇文，總共七十二字，知者料寥寥，特此筆錄，可見啟功為人之灑脫、幽默，和對待生死的達觀態度。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子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
寫了這篇《墓志銘》後二十七年，啟功才鶴駕西去。但其一生功績，所謂「身與名，一齊臭」，只是啟功的自嘲、自謔而已。
未亡而寫墓志銘，古代文人亦喜之。如明末的張岱，在《陶庵夢憶》中，即有他的《自為墓志銘》。
前些時北上多天，在網吧看電郵。赫然發現一友傳來一柬，標題是《敬輓方業光先生》，登時嚇了一跳。因為前些時，才和方老先生把盞談文說藝，精神尚好，焉何遽歸道山？忙看內容曰：
試筆於亞洲詩壇 更作蒐文於港澳 漣漪詩成 積稿床邊 始信文章曾誤汝出身在闤闠世家 又寒素之生平 荷梅人遠 紅顏天外 可憐杜牧本多情
【註】今午亞方通電謂想死，邀作輓聯。謹片言定論於蓋棺前。
方業光者，有筆名曰方寬烈，詩人、文史專家也，撰有《香港詩詞紀事分類選集》、《漣漪詩詞》等，近年多撰文界回憶錄，家藏資料甚豐。忙電回香港，責其戲耍死亡，令老友虛驚。方寬烈卻說，囑人預寫輓聯，供其先過目，否則死後看不到矣。最後說：「你快寫一副來！」登時氣煞。
方老此舉，頗有黃苗子的作風。黃苗子「生勾勾」，即：
「我已經同幾位來往較多的『生前友好』有過協議，趁我們現在還活著，約好一天，會做輓聯的帶副輓聯（畫一幅漫畫也好），不會做輓聯的帶個花圈，寫上幾句紀念的話，趁我們都能看到的時候，大家拿出來互相欣賞一番。這比死了才開追悼會，嘩啦嘩啦掉眼淚，更具有現實意義。」
方寬烈深諳此理，人死如燈滅，甚麼輓聯，甚麼祭帳，都是多餘，都是給生人看的，死者知道甚麼？寫得好，死者都不能欣賞得到，要看，何不生前先送來？
此外，黃苗子還寫有《未絕筆書》，幽默風趣兼而有之：
「本人於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七日晚十二時厭世自殺。……但一念『悼文』尚未改好，無法向組織及白吃了他們八十三年米飯的廣大人民交代；二念一個人獨行，道路不熟，生怕要上天堂時，錯走地獄……三念君武、黃冑、范用、憲益、小丁罵我不先打個招呼，鬼鬼祟祟地溜跑，不像男子漢大丈夫行為，所以現在還沒死。此外，還因各位應寫的對黃苗子輓聯悼詞，一個都沒有交卷，生前看不到這些『榮哀』，死不瞑目。所以……苗子未絕筆。」
黃苗子今年已九十二歲，仍然「生勾勾」，「絕筆」云乎哉！
文人戲耍文墨，弄到自己的頭上來；將死亡視為一種文字遊戲，其坦然、豁達，由此可見一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