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3] 我與毛澤東的交往
馮友蘭教授。(資料圖片)
馮友蘭
我同毛澤東的第一次直接接觸是在1949年10月。當時有許多人向毛澤東寫信表態,我也寫了一封,大意說,我在過去講封建哲學,幫了國民黨的忙,現在我決心改造思想,學習馬克思主義,準備於五年之內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重新寫一部中國哲學史。
寫信向毛表忠
過了幾天,有一個解放軍騎著摩托腳踏車到我家,送來了一封信,信封上的下款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毛」。我知道,這是毛澤東派專人給我送回信來了。信的原文是:
友蘭先生:
十月五日來函已悉。我們是歡迎人們進步的。像你這樣的人,過去犯過錯誤,現在準備改正錯誤,如果能實踐,那是好的。也不必急於求效,可以慢慢地改,總以採取老實態度為宜。此覆,
敬頌
教祺!
毛澤東
十月十三日
我不料毛澤東的回信來得如此之快,並且信還是他親筆寫的,當時頗有意外之感。
信中最重要的一句話:「總以採取老實態度為宜」,我不懂。而且心中有一點反感,我當時想,什麼是老實態度,我有什麼不老實。
30年前不理解
經過了三十多年的鍛煉,我現在才開始懂得這句話了。我說我要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在五年之內重寫一部中國哲學史,這話真是膚淺之至,幼稚之極。學習馬克思主義,掌握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談何容易,至於要應用它到哲學史的研究工作中,那就更困難了。要想真正應用它到實際工作中去,那就非把它化為自己的思想的一部分不可。
有一個會開汽車的朋友告訴我說:開車開到熟練的時候,車就像自己的身體的一部分,車的四個輪子,就好像自己的兩條腿一樣。一個人在人叢中走來走去,但不會碰倒一個人。一個會開車的人,在眾車之間行走,如果車像他的身體的一部分,決不會碰車。哪個地方車能鑽過去,哪個地方鑽不過去,他是一望而知,不假思索就可以決定的。我想,一個戰士用他的武器,到最後熟練的時候,也會覺得他的武器就像成為他的身體的一部分,就像他的手腳一樣,達到這種程度,就叫做「化」。
學馬列也得「化」
學習馬克思主義,也得馬克思主義「化」了才行,這樣的「化」豈是三年五載的時間所能完成的?沒有這樣的程度,而要重新寫《中國哲學史》,那也不會新到哪裡,充其量也不過是用馬克思主義的字句生搬硬套而已。
可是在那個時候,就說出那樣的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大話、空話、假話。誇誇其談,沒有實際的內容,這就不是老實態度。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從解放以來,能夠一貫採取老實態度,那就應該實事求是,不應該譁眾取寵。寫文章只能寫我實際見到的,說話只能說我所想說的。改造或進步,有一點是一點,沒有就是沒有。如果這樣,那就是採取老實態度。就可能不會犯在批林批孔時期所犯的那種錯誤。
毛澤東會見馮友蘭教授。 (資料圖片)
毛澤東請吃飯
1957年4月11日,是叔明的二姐任銳同志的「忌日」,我同叔明到任銳的墓地(萬安公墓)去掃墓,回到家裡已經是上午11點多鐘了。剛一進門,就接到電話,說是毛主席的秘書打來的,說毛主席請我去吃午飯,客已經到齊了,請我馬上就去。我向學校要了一輛車就去了。到了中南海頤年堂,看見了金岳霖、鄭昕、賀麟,他們先已經到了。
那是三間屋子,毛澤東和客人們都坐在西頭那一間內談話。毛澤東問我說:「方才找你找不著,你是在上課吧?」我說:「不是上課,今天是任銳同志的周年,我上她的墓地掃墓去了。」毛澤東說:「任銳同志是孫維世的媽媽。」我說:「是的。」接著,胡繩也到了。毛澤東說:「你們都是打過筆仗的人。」
周谷城是主客
照當時的座位次序看起來,那一次的主客是周谷城。在端上飯來的時候,毛澤東說:「我這飯叫四面八方人馬飯,其中有各種的米,還有許多豆類,人、馬都可以吃,所以叫人馬飯。」吃飯以後,又回到西頭那一間去談話。客人們中間有一位人民大學的同志,說他寫了一篇關於邏輯的文章,報刊壓著沒有發表。
毛澤東很不以這些報刊為然。這位同志就向毛澤東匯報他的看法和他的文章內容,他講的時間相當長,毛澤東始終注意傾聽。別的客人都很著急,因為他們都想聽毛澤東的議論,可是時間被佔去了。這位同志一講完,毛澤東就站起來了,客人們也只好跟著站起來。毛澤東把客人們一直送出豐澤園的大門,看著客人們上車。
1957年毛澤東的那篇講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是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講的。我當時是政協全國委員會的委員,毛澤東講的時候,正是政協全國委員會開大會的時期,出席大會的委員都列席了最高國務會議,聽了他的講話。
與毛同組討論
我也應邀參加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分組討論時,我和毛澤東是一組,小組會議就在毛澤東家裡開,由他主持。當時我已經發表了《論中國哲學遺產的繼承問題》那一篇文章,其中說,一個命題有其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例如,「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其抽象意義可以繼承,而且實際上我們已經繼承了。
我們常說「學習」,還有一刊物名叫《學習》。孔子所說的「學習」的內容是詩、書、禮、樂、春秋,或者是禮、樂、射、御、書、數,這是它的具體意義,這是不必繼承也不可繼承的,事實上我們也沒有繼承。
毛澤東一看見我進去,就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在開會中間,毛澤東叫我發言,我提出了一些關於中國哲學史方面的問題,我說,照現在的講法,有些很難講通。毛澤東說:「那是簡單化了。不可以簡單化。」在散會的時候,毛澤東拉著我的手說:「好好地鳴吧,百家爭鳴,你就是一家嘛,你寫的東西我都看。」
馮友蘭教授一生筆耕不輟。 (資料圖片)
簡單化形成浩劫
這一段經過,使我聯想到1949年徐老給我說的那幾句話:「過去的事情說清楚了,我們就可以共事了。」毛澤東叫我參加黨的會議,這就是認為可以共事了。原來共產黨叫徐老對我做思想工作,經過了將近十年,才算是達到目的。可見過去的事是不容易說清楚的,思想改造也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見效的。毛澤東說,不可以簡單化。這是完全正確的。可是後來正是把這些不可簡單化的問題簡單化了,而且把簡單化推到了極點,這就形成了十年動亂的浩劫。
1962年,政協全國委員會開大會,我作了一個發言,講了一點我寫《中國哲學史新編》的情況和將來的計劃。當時的執行主席是陳毅,事後有人告訴我說,陳總說我的發言很好,其中講的有過去,有現在,還有將來。到閉會那一天,毛澤東和中央全體領導同志接見到會的委員,並在一起照相。
關心哲學史寫作
我恰好站在毛澤東和劉少奇的座位背後的中間。毛澤東來就座的時候,看見我,就拉著我的手說:「你的身體比我的身體好。」我說:「主席比我大。」毛澤東說:「不行了,我已經露了老態。」他又問了一遍《中國哲學史新編》進行的情況,並且說:「你的中國哲學史寫完以後,還要寫一部西方哲學史吧。」我說:「我只能寫中國的,寫西方哲學史的任務已經派給別人了。」毛澤東說:「對於孔子,你和郭沫若是一派。」說到這裡,劉少奇插言說:「你的發言很好,言簡意賅。」周恩來也向毛澤東介紹說:「這一次開會,他是三代同堂:任芝銘任老是他的岳父,孫維世是任老的外孫女,是第三代。」
政協會後賦新詩
在這一次談話中,無論是就談話的內容或談話的態度說,毛澤東都好像是對待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回家以後,我寫了一首詩:
懷仁堂後百花香,浩蕩春風感眾芳。
舊史新編勞詢問,發言短語謝平章。
一門親屬傳佳話,兩派史論待衡量。
不向尊前悲老大,願隨日月得餘光。
1963年,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會開會。閉會的時候,毛澤東又接見。閉會之後,主持會的人,送我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的是毛主席和我握手時的像,也照上了其他一些人,一個是周揚,一個是劉大傑,一個是周予同。我就此作了一幅對聯:
執手感關懷,三人並列文、史、哲;
集會明任務,一筆齊掃帝、反、修。原載《光明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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