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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劇蝴蝶夢》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
陳 玨
八十年代末，我在香港與古兆申兄過從甚密，當時他以詩人、批評家、編輯兼策劃人和美食家的多重身份，名聞兩岸。十五年不見，近來常常在網上看到有關他變換其文化角色，成為身居香島、譽滿江南的名票「崑先生」的種種消息。剛過元旦，收到他寄來的《崑劇蝴蝶夢：一部傳統戲的再現》（牛津大學出版社）。我坐在南半球陽光絢爛的花園裡，讀得津津有味，浮想聯翩。
兆申之「票」崑曲也，並不演戲，卻以詩人的才氣，幾年中連續拋出三本舊戲新編，包括《牡丹亭》、《暗箭記》和這齣最近在上海首演的《蝴蝶夢》。我沒有看過他前兩部戲的改編，但就《蝴蝶夢》而言，身手不凡，正乃明清傳奇劇的佳構，多出當時雅士之手的傳統的再現。
《蝴蝶夢》有明人謝國的案頭本，也有收入《綴白裘》的清代嚴鑄的演出本，但無論何本，現代鮮見有全本的崑曲演出。我們這一代，已經沒有人知道，此劇在清末民初的崑曲舞台上曾經達到過怎樣的一種境界。有趣的是，京劇中的《蝴蝶夢．大劈棺》一折，在三十和四十年代紅極一時，據深通京、崑的《信報》榮休老總沈鑒治先生回憶，名旦言慧珠、童芷齡等都演過此折，各有絕活，令其在六十年後仍記憶猶新。然而，崑曲和京劇的表演藝術，有很多很大的細緻區別，而當年京戲對此劇的主流演繹的著眼點渲染情慾，通過旦角的演技，感動全場，49年以後被目為誨淫，遂使這齣名劇幾乎成為舞台上的絕響。其實，《蝴蝶夢》是一齣很特殊的傳奇劇，允許各種反差很大的詮釋和演繹，京戲的渲染情慾固是其中的一路（渲染得高妙，也可成為藝術品）。案頭本中瀰漫的出世哲思，是另外一路，九十年代有人在崑劇舞台上嘗試演繹，惜乎聽說效果上不太成功。
對照劇本觀賞了書中所附的這次演出的節選光碟，覺得兆申此本的推陳出新，非止一端。首先使人驚異的是，兆申改編中對《綴白裘》原本的文字更動，僅在百分之二十上下，惜墨如金，於「形」中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傳統。其功力在於，就通過這些數量不大的改動，大幅度調整了全戲的間架和文理，創造出全新的詮釋空間，融入了對古而有之家庭關係中情慾和倫理複雜糾葛的完整現代感演繹，使人覺得舞台上的莊子和田氏，就是今天社會上的你、我、他，其入「神」程度，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已經到了「只能意會、難以言傳」的地步：在書中所附的編導演座談記錄中，古兆申作為編劇感覺到了這種現代感，計鎮華作為演員感覺到了這種現代感，都無法用合適的語言有效表達。我作為光碟的觀眾，也有同樣強烈之感覺，也同樣無法有效地用文字傳達。這種筆法，正是傳統崑曲的「寫意」境界，得此方知「最傳統的才是最現代的」這句老生常談之不誣也。我印象中的兆申，是一個十分前衛的文化人。是最早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中國人之一，而其八十年代在歐洲最古老學府之一索邦大學讀書的所在地巴黎，又正是法國新浪潮電影風起雲湧的發源地。以這種獨特的背景回到古典，入崑曲改編，混為一談，忘乎所以，其敏感筆觸中的「熱鬧」與「門道」，才能一如這齣改編的《蝴蝶夢》的效果，跳出外行內行的期待和意料。其次，這次改編的結合傳統與現代的成功，更在於編劇與上海崑劇團的導、演、作曲、佈景和設計的罕見配合。這齣《蝴蝶夢》的場景一桌兩椅，十分傳統，而兆申為演員而寫戲，讓生交替飾莊子與王孫，旦交替飾孝婦與田氏，通過分身法，使計鎮華和梁谷音能輪流扮演反差很大的角色的出眾才華得以盡顯，則十分創新。更難得的是導演沈斌、作曲周雪華、演員計鎮華、梁谷音、劉異龍、侯哲均人才一時之選，都能在不同的行當中，以各自的絕招和勝場，以恪守傳統來詮釋現代，配合默契，天衣無縫，共同創造在舞台上融為一體、有如行雲流水的自然境界。若非兆申有戲緣，諸君有戲緣，安能得此乎？
再者，《崑劇蝴蝶夢：一部傳統戲的再現》的主編雷競璇和責編林道群在舞台之下與編、導、演、樂作幕後配合，使上崑的此劇獲得了在演出瞬間之外的紙上生命。該書以牛津文字、錄像和裝幀的精美質量，令讀者手執一卷，既能欣賞到舞台上的演出，又能看到沈鑒治、鄭培凱、葉靈鳳、林克歡等諸公的精彩鑒賞文字，實為保護崑曲這一世界遺產的無量功德。古、雷、林均出身中大，其中兩位遊學過法國，而如今又分別是香港文化、時評和出版界的活躍人物，我不禁要引用法國文學中的一個熟典——「三劍客」在「二十年之後」（大仲馬的兩部連續性歷史小說名著的標題，常為法國的文化人用來形容類似的情況）——來形容三人這次精彩的攜手合作，並結束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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