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 帆
也許是在不經意間，二十歲時開始思索人生。可是往往又是一個徘徊的過程。想讓自己明白一些，或許是好一些，好的標準是什麼，我不禁捫心自問。心中有苦有樂。苦時能從苦中品出一番韻味；樂時能夠自滿於心，沒有太多的遺憾，卻又付笑只在無顏間。
二年前的江南之行，現在回憶起來，除了被濕熱的空氣鎮壓的繁華，印象最深的，還是掩映在普陀山山林之中的佛韻。
那是一個七月濃雲密佈的早晨，我提著一個小包從寧波的碼頭登上了一艘身材修長，顏色灰暗的客輪。船走的緩慢，因為下過雨，海水並不明澈。
快十點的時候，船靠近了舟山，我在人們的議論中睜開眼，窗外一片迷霧，巍峨的山影此時顯出了模糊的輪廓。走出船艙，身邊的空氣清涼了許多，似乎還可以聽到斷斷續續的鐘聲。
運氣不錯，趕在一個雨後的早晨。當我走上那些還帶著濕氣的台階時，眼前的樹木和遠處的禪寺，全都籠罩在一片迷離的煙霧中。接近山門還要經過一段拾級而上的小路，鋪滿了鵝卵石和黏膩的青苔。身邊有沿路的佛龕，此時還在香煙裊裊。佛教是講究修行的，而修行的過程是苦難中的頓悟；在經歷了各種受難之後，最終才能達到超脫。而這一切之中的玄理，並非我可以猜度。腳下這些漫長的石階，多少也可以算作一個遊客經過濃縮的體驗吧。
聽別人介紹，普陀二百多座寺院中最重要的三座建築都各具特色，從山腳到山頂垂直分佈。半山腰的一座最大，也最富盛名，就是我眼前的這座「法雨寺」了。
法雨寺在山腰一個平坦而突出的石台上，背山面海，視野開闊。整座寺院掩映在蒼翠的山林中，兩層飛翼般的屋簷下是高大的赭紅色山門，正中四塊青石匾上寫著「天華法雨」。在遠處傳來的浪濤聲中，寺院的寧靜與之相映成趣。
法雨寺的香火很旺，是來普陀的必到之地。此時已臨近中午，我身邊的遊人絡繹不絕。有焚香禱告的信徒；也有俯首沉默的智者；更多的則是舉著DV和相機四處拍攝的人。他們在這離世的佛場做出勝利的手勢，發出充滿生活味道的笑聲，似乎並不是在朝拜寺院，而是在城市某個公園徜徉。我看見一群僧人在大殿裡打坐唸經，前頭的老者臉上有些複雜的顏色。佛教本不是親民和入世的，在它的教義中，世界生來苦難，而人應當疏離亂世而超脫。而此時，他們也不得不打開山門，迎接世俗的參觀和評論，這又是何故？
據說寺院門外，有一處別致的茶舍，叫做「佐已」，我剛聽到這個名字覺得不錯，就決定去坐坐。茶舍顯得古樸，在裝飾上應該頗費了一番心思。內部的桌椅都是用青灰色的木料製成，花紋是別致的回紋，像一潭幽深的泉。
開店的女孩看上去與我年齡相仿，穿著一件深色的無袖棉T恤，皮膚白皙，臉上是江南女生特有的靈氣。我要了一壺普陀山特產的綠茶，揀了一個對海的位子坐下來。茶水入口清淡，下嚥時卻鑽出一絲綿長的苦味。濤聲漸行漸遠。此時是正午，茶舍裡也沒有幾個客人，我便和她閒談起來。她是本地人，她讓我叫她Villa。雖然父母反對，但她還是待在這裡，因為她喜歡普陀山的雨。她說這話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她任性和老成的兩面。「你看這些照片，那正是我喜歡的普陀的樣子。」順著她的手指，我才發現還有許多用鏡框鑲起來的照片。有烏黑的山影外面包裹著血紅的雲層，像水一樣流動；也有層次分明的海面上，一輪佛寺的暗影。不過有一張把我深深的迷住了，那是法雨寺著名的觀音雕像。照片是一個側像，一道夕陽把整個觀音蓋住了，漢白玉的表面上發出奇妙的光線，觀音的面部順滑而柔和，似乎已經不是一個神，而是一個在瞭望的少女。令我不明白的是，她眼中的神色和我在法雨寺看到的那個老和尚是那樣相似。
黃昏的時候夕陽斜斜地照下來，樹影纖長了許多。我該下山回碼頭了，去趕最後一班船。 Villa提出要送我，在我上船的時候，她遞給我一個紙筒，說是送我的禮物。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雅致而不明確的笑。「海天號」拉起濃密的煙。在她向我揮手的一刻，我聽到了她左手腕上那一串銀鐲清脆的撞擊。
坐在船艙裡，我緩緩打開紙筒，裡面正是那張我最喜歡的照片。觀音的眼睛似乎在注視著我，依然是那一片莫可名狀的表情。我看了看窗外，船走得很安靜，在墨藍色絨布般的海面上，一條柔軟的粉紅色光線正在瀰漫。
身後的佛山，有鐘聲做伴。那兩個我牢記的表情，似乎就是法雨寺的靈魂。
而遠處，一座城市在等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