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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佩羅著禮服照。
■陳 玨
——從自撰《琴道》到譯註《琴賦》
新世紀重讀高羅佩之三
不少人知道高羅佩一身三任:他做過大使,是一個外交家;他研究漢學,是一個學者;他寫小說,是一個廣義的藝術家。就藝術家的一面,高氏不僅會寫狄公案偵探小說,還會書法,還會臨明清木刻,還會以西洋技法用中國紙、筆、墨作畫,真不愧為以中國文化為軸心,學、藝雙修,互相補充,而其中修為最高的藝事,或推可其在古琴上的造詣。
高氏古琴的啟蒙老師是葉詩夢(一八六三—一九三七),習梅花三弄之曲,得其真傳,終生不忘。葉氏在清末民初,是一非同小可的傳奇人物,原姓葉赫那拉,名佛尼音布,為慈禧太后之侄,瑞麟第三子,辛亥革命後,改名葉潛,字鶴伏,號詩夢。我們讚歎高羅佩多才多藝,殊不知其師葉氏亦多才多藝。葉能書法,很多人也許不知道,今天赫然掛在蘇州拙政園玲瓏館堂上的「玉壺冰」三字之匾,即出其手筆。葉喜武術,據說董海川的傳燈高弟、八卦掌的第二代掌門尹福,就是經葉氏介紹,入宮教光緒帝武術。葉通岐黃,晚年行醫,譽滿舊京。葉好收藏,所藏昆山玉、九霄環珮、風入松、鳴玉、歸鳳、霹靂六琴,或為唐宋之舊制,或為本人之傑構,均為極品,其中唐朝的九霄環珮,尤為神品,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但是他最大成就,在乎琴道,初受藝於劉容齋,後轉益多師——包括祝桐君(浦城派的創始人)、孫晉齋(廣陵派傳人)、黃勉之(九嶷派名家),乃至溫江的蜀派名書法家和琴人李湘石、吳門琴人釋雲閑,等等——融會諸派,而自成一家,為當時的宗師之一。高羅佩受藝於彼,與汪孟舒(汪精衛長兄,葉詩夢高足,書、畫、琴三藝俱精,而以琴名世)為同門,藝成之後,據老牌外交家陳之邁回憶,在抗戰的烽火中,高氏曾在重慶舉辦多場古琴演奏會,以外交家兼古琴家的身份,為華籌款,傳為雅談。
曲高和寡,據陳之邁《荷蘭高羅佩》記載,饒宗頤先生為高氏晚年的為數不多的琴友之一。今年四月初,我在香港就此事求教於饒師。饒師回憶起當年的交往,歷歷如在目前,並告訴我一則逸事。高氏在「中東的巴黎」之稱的黎巴嫩首都貝魯特任外交官之時,饒師曾過訪其寓,切磋琴藝。知音重逢,相談甚歡,高羅佩即以一部蓋有其印章的琴譜相贈,而此書原版,現仍完好藏之於香港大學的饒宗頤學術館。同席的饒宗頤學術館研究部主任鄭煒明兄則說,此譜或為一珍貴的抄本,有待進一步研究。
高羅佩琴藝之緣,直接推動了他的漢學研究,他四十年代出版的《琴道》和譯註的嵇康《琴賦》,至今仍為海外治中國音樂史者所津津樂道,而題獻給葉詩夢的前者,則是當之無愧的海內外第一部有關古琴的文化歷史學名著。全書凡七卷,從中國古代之音樂觀談到古琴的意識形態史,從調意談到指法,從琴與鶴談到琴與劍,從琴與松談到琴與梅,從中國的琴道史到日本琴道的譜系,洋洋灑灑,如數家珍。屈萬里先生的公子屈志仁(James Watt)家學淵源,又主持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中國部多年,繪畫之外,對中國的各種藝事,都相當熟悉,曾有英文的《琴與中國文人》一文,以高氏《琴道》為中心,討論古琴的歷史與美學,一方面對高氏低估了琴樂的旋律性,有所駁正,另一方面也盛讚高羅佩此書出版在四十餘年後,仍不失為該領域一部最全面的導論著作。而高氏譯註的嵇康《琴賦》,則與其另外幾部這一類「古籍整理」性與文化詮釋性的譯註甚相仿,注重從文化史的角度來討論問題。高氏把嵇康此賦,放置於《文選》音樂卷中所收的其他各賦——如王褒《洞簫賦》、傅毅《舞賦》、馬融《長笛賦》、潘岳《笙賦》和成公綏《嘯賦》——構成的整體環境中來作考察,提出其獨到見解。這種獨到的見解,正是出自高羅佩所具有而一般漢學家所沒有的中國文化的修養。試看,高羅佩自撰的文言《琴道》後序中「茅齋蕭然,值清風拂幌,朗月臨軒,更深人靜,萬籟希聲,瀏覽黃卷,閒鼓綠綺,寫山水於寸心」云云,像是一個外國人寫的文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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