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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羊璧
諸子百家事言,常常先說一個具體的事例,然後進行精闢的分析,往往很吸引人。
《韓非子》中也常見這樣的論辯。有一段說,有人向燕王說,可以教授「不死之道」。燕王相信了,就派人去學。可是,派去學道的人還來不及學,那個懂得「不死之道」的人已經死了。燕王怪去學的人去得太晚,生氣,把他殺了。韓非子說,燕王錯了。因為那個說有不死之道的人,「不能自使其無死,安能使王長生哉」!
不是去學得太遲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不死之道。「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誅學者之晚也」,錯了。
這樣的論辯很有意思。叫做君王的人,應該頭腦清醒,懂得分析問題。
但是韓非子把分析問題的能力,主要用在法與術上。術,是制人的技巧。術家很重視制人的技巧,比法還有用。因為法是明擺出來的,術是藏在運用者的心中。
韓非子特別為做君王的提供意見,把君王之術,形成一整套,成為理論的層次。
韓非子在那時候,聽到太多王位爭奪的故事。至親之間,爭奪得互相殺戳,非常殘酷,因此他形成了一個總綱,就是做君王的,不要相信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制於人」。把所有的人都當成敵人,就不會出錯。
不要相信兒子。因為即使兒子是好的,「為人主而大信其子,則奸臣得乘其子以成其私。」對妻子也一樣。
他講了晉文公的故事。晉文公在外流亡的時候,有個近臣負責為他挈食具與飲食的。一次,大家迷失了,那個近臣自己非常飢餓也不敢進食。韓非子說,這還不行,不能只靠別人的忠心,要緊的是使別人不敢對自己不忠心。
對臣下,當然不要相信。不可讓他們形成勢力。像植樹一樣,不能讓「枝」發展得太茂,「數披其木,毋使枝茂」。保持主幹的中心地位。
在《八經.立道》一章中,韓非子總結了許多觀察人的方法。要用不同的語言去試探對方的真意,從不同角度去看現象(「參言以知其誠,易視以改其澤」),從已了解的情況進而了解未知的情況(「執見以得非常」),講反話來探試對方是否可疑(「倒言以嘗所疑」),故意從反面立論去看對方的反應(「論反以得陰奸」),安排人做間諜(「設諫」),散佈一些講法去引出人家未說出的話(「宣聞以通未見」),等等。可以說是引蛇出洞術。
做君王的要用這麼一些手段,其實哪像一個有大作為的大人物。但是韓非子作為術家,就是堂而皇之地把這些總結成一套理論,向君王推銷。
他甚至要求君王使用這樣的「術」時,要做到叫人無從猜測。「明主之行制(使用權力)也天,其用人也鬼。天則不非,鬼則不困。誅莫如重,使民畏之」。君王是上天給予權力的,你就神鬼莫測地使用權力吧。刑罰要重,才使民害怕。
君王要讓人看不出心中的想法,只有這樣才能知道別人的想法。「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君王如果讓人看出心中想要甚麼,人們就會把自己雕琢成君王要的那樣子。(「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將自雕琢」)。這是《主道》一章所說的。
這樣,才能使「群臣竦俱乎下」。
方法、技巧,並不是不可用。但是要光明正大。今天我們要求行事要公開、公正、透明,覺得《韓非子》這一套為專制君主總結的馭人術,實在可怕。但是韓非子是堂而皇之地提出這一套來的,儼然認為是陽謀。為甚麼呢?也許就因為那時候,人們正普遍要求擺脫「九世亂」的局面,都贊成君主制度能穩固一點。哪怕「權」加上「術」,成為邪惡之至的權術,也能成為一家之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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