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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潤凱
南京城南素來是城市的中心所在，秦淮河畔更是文化、娛樂和集市的繁盛場域。文廟與貢院臨河而建，相應地，煙粉妓院也紛至沓來，隔河營業。秦淮河一系水脈，遊船畫舫溝通兩岸，營造出一派文昌物阜、歌舞昇平的景象，也承載�韝憭h加名妓、才子配佳人的獨特文化模式。然而，我知道這種纏綿狹邪的想像並非適合每一個年代，尤其不適合套用於南明一朝。當其時，內是奸臣當道，外有強族迫境，金陵一隅擔當家國復興之重任，一股亂世潛流滲入秦淮碧波。文廟苔痕青青，貢院雜草叢生，而恰在這時，妓院盡得繁鬧風流，彰顯文化職能，尤其難能可貴。南明一朝，秦淮河畔對於正統文化的傳承與再生可謂功不可沒，風塵女子的俠骨柔情與家國觀念更是可親可佩。這次重訪香君故居，收穫頗豐，而最大的收穫莫過於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能理解古代青樓文化存在的意義。
走過來燕橋，就是烏衣巷。而香君故居斜對�饈Q衣巷，幾百年的滄桑一路走來，而今竟是一派清明。鈔庫街三十八號，李香君故居。遊人不多，氣氛恰好。故居門前兩聯道是「花容兼玉質，俠骨共冰心」，十字說盡香君的貌與行，才與情，無限念想莫名而生。
入得院門，有一方形天井，中種翠竹若干，軟風吹過，鳳尾森森。竹細節密之間，李香君的身影隱約可見。那是一尊漢白玉塑像，身姿綽約，容貌醉人。可惜豐腴有加，俠骨不足，稍感遺憾。余懷的《板橋雜記》這樣描寫李香君：「身軀短小，膚理玉色。慧俊宛轉，調笑無雙。人題之為『香扇墜』。」又說：「香年十三，亦俠而慧。」可知，花容月貌與蕙質蘭心自始至終都為香君迷人的品質，塑像只強調她的容貌，不見她的神韻，確實難算完美之作。
進入正廳，仿佛進入特定的歷史情境。文字與器物無不在起一種強烈的暗示效應。《桃花扇》、復社、秦淮八豔，這些與李香君留名青史相互膠�顗漲^憶一下子沉澱下來，條分縷析，娓娓道來。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於崇禎十二年來到金陵，結識李香君，開始了一段壯烈的愛情體驗。侯方域後來作《李姬傳》，述及李香君的人格與識見，可謂擲地有聲，令人敬仰。
阮大鋮因為阿附魏忠賢而被革職為民，並時時為陳貞慧、吳應箕等復社成員所排斥，無奈之下，想通過酒食之好結交侯方域以改善政治處境。豈料他的如意算盤卻被李香君看破，香君於是規勸侯方域說：
「妾少從假母識陽羨君（陳貞慧），其人有高義，聞吳君（吳應箕）尤錚錚，今皆與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負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讀萬卷書，所見豈後於賤妾耶？」
香君洞察賢惡的識見可見一斑。侯方域終被說動，與阮大鋮一派斷了往來。有意思的是，孔尚任作《桃花扇》，所據原本正是《李姬傳》。而在孔尚任的如椽大筆之下，這一本事被演繹成一齣「卻奩」，李香君的剛烈氣性被塑造得更為決絕。香君一得知侯方域梳攏自己的妝奩竟全由阮大鋮出資，怫然大怒道：
「官人是何說話，阮大鋮趨附權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處於何等也？……官人之意，不過因他助俺妝奩，便要徇私廢公；那知道這幾件釵釧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况。」
這等識見，誰人能及？國難當頭，奸臣作惡，青樓女子的氣節卻絲毫不讓鬚眉。思緒飄然之際，不覺已來到故居的最後一進院落，媚香樓赫然映入眼簾。
「媚香」二字當取自《左傳》「蘭有國香，人服媚之」。樓體建築古典雅致，上下兩層各有三開間。木製樓梯咯吱作響，只得躡手躡腳拾階而上，以免驚醒當年樓中人。樓上被分隔為四間，分別為香君的琴房、客廳、書房和臥室，素雅恬淡之間當能想像從前的一顰一笑，亦可窺見青樓女子的閨中日常。走廊上推窗，秦淮入眼來，難怪稱「河房」，本來就是依河而居嘛！水氣氤氳，深秋的煙霧別有風情，想當年香君憑欄眺望，是否只盼�颿J方域又一次乘畫舫而來？
孔尚任的《桃花扇》影響太大了，以至歷史上的李香君常常被當成了戲劇况的李香君。每一次探訪，都想掙脫孔尚任的建構，去認識真正的李香君，但到頭來只發現是徒勞一場。卻奩、守樓、罵筵、題畫，一齣齣侵入腦髓，根深蒂固，明知虛構，但又如此真切。李香君是值得記憶的，她的民族擔當，她的人格品行，她的愛恨情仇，在在都是那個年代的寫照。孔尚任明瞭時代哀音，筆下的香君自然超脫真人而又暗合真人。而且，重要的是，《桃花扇》乃「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李香君也好，侯方域也罷，實在只是時代主題下的一串字元。明乎此，自能從容聽得弦外之音：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從香君故居出來，恍如隔世，不禁自問：此時，我身在何處？而據南京地方誌專家考證，李香君的媚香樓原址並不在鈔庫街三十八號，而是在現址之東、金陵閘西側。這聞名遐邇的鈔庫街三十八號，卻是明末一位袁姓道台的故居，只因保存完好，兼具秦淮河房的典型特徵，政府部門故出資修繕，借取為香君故居。初聽起來，難免讓人喪氣，憑欄低喚香君魂歸來兮，卻把香君招到了道台家况，歷史往往有意捉弄今人的思古幽情。然而，再想起蘇東坡赤壁懷古也是搞錯了地點，這才釋然。建築作為有形的媒介，其實只是我們通向前塵往事的時空隧道，它只是憑藉，而不是目的，就有如蠶蛹，終須打破，才能化蝶。出入於香君故居的一房一廳，我們感懷的，卻是其人其事，以及背後所蘊藉的文化命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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