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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 方
石杉是一個被美國父母領養的出生在中國雲南麗江的女孩。初次見到她是1998年，在美國一個領養中心的學校裡，那時我利用周六在領養中心的中文學校給被領養的中國孩子和她們的美國家長進行中文和中國文化的義務教學。石杉當時三歲，身體非常結實，小腿總露在裙外，像一段藕節，眼睛細長，鼻子扁扁的，擠在兩個鼓起來的小臉蛋中間。她給人最深刻的印象是，兩個胖乎乎的臉蛋好像是久經風雨了一樣總是紅撲撲的。
我看到她時，她正爬在一個小圓桌上依偎在媽媽身旁和小朋友們一起做手工。校長給我介紹的第一個學生就是石杉，我走到她旁邊，彎下腰摸摸她的頭「石杉，你好。來握握手。」她乍看到我時，眼中掠過一絲敵意，本能地往她美國媽媽懷裡靠了靠。我知道，這些棄嬰們都來自中國各地的孤兒院， 在中國，孤兒院教師多半是女性，她們每個人每天要管十個以上年齡不等的嬰兒，幼兒，怎麼可能有太多的笑臉和耐心。棄嬰們一定不少遭到過白眼和不耐煩，而我長得就像孤兒院中的任何老師一樣。
初見石杉
上課後每次見到她，她都會躲躲閃閃。後來，她一來到學校就在人群中用眼神搜索我，找到我後卻又裝著看別的地方。對於這個敏感的小石杉我永遠都有發自內心的關愛給她，上課提問時總要對著她在的方向問幾個問題，與她對視時也總盡自己的所能將愛與鼓勵傳送出去。
半年以後，石杉打消了對我的敵意。每次看到我時不再躲閃或羞答答，而是熱情地奔起來，撲到我懷中；上課的時候我每每看她時，她都會興奮的大聲在人群中用中文數數；下課後也總會走過來，和別的小朋友擁擠著競相坐在我的腿上，有時候她會用兩隻手將我的臉捧起，就像我曾經捧她的小臉蛋一樣。每每這個時候，她會像大人一樣，捧著我的臉，不出聲的看著，笑著。後來我們的交往還擴大到周日一起野餐，郊遊。有時我去外地時會給石杉帶個小禮物，他們遠遊也會送我一些紀念品。
石杉有一天還很神秘把媽媽叫到一旁，「方是我中國的媽媽吧？」
「為什麼呢？」她媽媽不解的問，
「你看我的頭髮是黑的，方的頭髮也是黑的；我的臉蛋是圓，她的臉也和我的一樣。」她不無得意的樣子，「而且她那麼喜歡我。」
她媽媽告訴她「方是老師，她愛每個在學校的孩子們，她是你們每個人的媽媽。」
我不知道石杉是否可以理解，但我知道在未來的時間長河中她會懂人世的一切事，人間的所有情。那一年過聖誕節時我送給石杉了這樣一張卡：「我愛你，好像老師愛學生，媽媽愛女兒，方愛石杉。」
石杉收到我的卡時，讓媽媽給她唸了很多遍，然後舉著卡看了很久，又讓媽媽用手指著卡裡的字一字一句唸了一次，然後她把卡貼到胸前會心地笑了，兩腮紅撲撲的。
石杉的愛
石杉四歲多時，她父母在韓國給她領養了一個小弟弟。小弟弟剛接回家時，她很不習慣，時刻都用眼關注著父母對小弟弟的一舉一動，很長一段時間她用沉默來發洩自己的不滿。她父母慢慢地以行動引導她，告訴她這個小弟弟就像她當年一樣需要人的關愛，他不但需要父母的愛，更需要小姐姐的愛。因為他們同來自亞洲，身上相通的地方更多些。
他們第一次帶這個弟弟來學校時，石杉大呼小喚的，「看呀，這是我的小弟弟，他是從韓國來的。」石杉恨不得每個人都看到坐在小推車中的弟弟。在別人和小弟弟打招呼時，她會對著還不會講話的弟弟說，「說，哈囉呀，大家在和你打招呼呢。」然後對著大家笑著說，「抱歉，我弟弟還不會講話。」她會時不時地去擁抱或親吻一下弟弟，好像怕他時間長了坐累了一樣，用手去撫一撫小弟弟的胳膊或面頰， 她的小胳膊根本還無力抱住弟弟，可是她表情中閃爍著的愛卻是那樣不容置疑。我知道在她的人生字典裡，弟弟已不是那麼狹隘的一個詞，被解釋為同父母所生的胞弟。她的意義上的弟弟就是一個和她住在同一屋頂下，需要她去關愛、照顧和引導的人，就像她的父母對待她一樣。她從被人對她的愛中學到了如何愛別人。
再見石杉
由於工作的原因，我從丹佛搬到了波士頓，臨行前的一個月，石杉一家去外州看外婆，我沒有能和她告別。兩年以後我回丹佛看朋友，在一個社區的活動中心，路過體操館時我看到了石杉那張熟悉的胖嘟嘟的臉。小石杉也在同一時間看到了我，她彷彿雷驚了似的，再不隨著節奏和別的小朋友們一起做動作，僵了一般，然後她劍一般地飛去媽媽的身旁，繼而我看到她拉著媽媽往我在的方向跑來，但當到我身旁時，她卻藏在了媽媽的身後。「石杉，」叫她了一聲我就抑止不住地將她抱到懷中。她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脖子。然後，又像從前一樣，她用兩隻小手托起了我的雙頰，眼睛中閃爍著微笑，眼角卻淌下了兩行淚水。她媽媽告訴我，石杉上課第一次看不到我，聽老師和同學說方搬到了波士頓時，她臉上的表情很惘然。她自言自語的說，「那她什麼時候回來？」媽媽說，「她不回來了，她的家搬走了。」第二個星期來到教室，再沒有見到我時，她才哭了。兩行淚水就那麼淌著，淌了很久。
我一把將她攬到懷裡，這時她用手從容地將淚水試去，抬起頭問我：「你去了中國？」
「沒有，我去波士頓了。波士頓在離丹佛要坐飛機四個小時的地方。」
「你不教我們了，那你做什麼？」
「我還教書呀，我教在波士頓生活的孩子們。」
「為什麼？」
「因為我平時上班的公司搬到了波士頓。週六我趕不回丹佛，所以就在那裡教當地的學生。」
「你愛他們嗎？」
「愛。但我也還愛著石杉，想著石杉。」
她似乎懂了，點了點頭。「那我能給你寫信嗎？」她媽媽告訴我石杉已上了小學二年級，是個很好的學生。
「當然可以了，我還會回信的。」
「真的？」她興奮地看著我，兩腮紅撲撲的，然後又笑意盈盈地看了看她媽媽，不無得意。
石杉的愛會遍及世界
石杉現在十一歲了，英文信已寫得非常流暢，文辭甚至優美。由於在每天的生活中接觸中文太少，即使每周堅持學習兩小時漢語，但她不能用漢語交流。她生活在美國丹佛，距中國雲南萬里之遙的地方，可是她會用漢字寫出雲南，麗江，故鄉和自己的名字。她不無自豪地告訴我：「雲南麗江是石杉的故鄉，Mom說了石杉十四歲時一定要回去看故鄉。」
她的養父母在哺育，愛撫她的同時不斷地將關於她那個遙遠的故鄉的知識灌輸給她，而石杉，這個在麗江之畔被遺棄了的孩子在彼岸的美國即使已找到了愛，找到了身和心的歸宿，可故鄉依然在她的思想中徜徉。如同她的美國養父母一樣，我感覺到了石杉心中的愛，彷彿可以遍及世界，非常淳樸，深厚，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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