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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香散逸，文思泉湧。
施友朋
成長有煩惱，懷念卻是一種力量。
蘇東坡《春夜》：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台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沉沉。
─這是對官宦生活的緬懷與嘆息。我們常人，懷念的不外是童年的零食，失落的舊天台月色，追不回的一段青澀初戀，騎樓底下一竹竿迎風招搖的褻衣，其中一件必是初戀情人珠女的吧？
棉花般的記憶
在網絡文學讀到朱千華的《搖滾的棉花》，寫得真棒！作者藉棉花起興，由母親從閣樓上取來雪白的棉花，想到了那個遙遠的彈花匠。彈花匠這行業，城市長大的一輩怕聽也沒聽過，我小時在鄉下，依稀知道有這麼個行業。作者描述得實在精彩：父母常年不在家，我和秋姐蹚著那些悠長日子。我蹲在低矮屋檐下看那個中年人彈棉花。棉花周圍聚攏了幾個看熱鬧的村民。有人起哄，說花匠你唱個段子吧。彈花匠一邊解傢伙一邊問唱什麼呢。村民們嚷嚷說就唱《二八佳人》。彈花匠說唱就唱。於是我聽到了一些遙遠而又新鮮的聲音。我看到彈花匠滿面春光的樣子，他亢奮的精神和著說唱的聲音在那些漸漸蓬鬆的棉花裡飛舞。作者說他那一次，共搜集了27首《二八佳人》的說唱詞。
那確是值得懷念。我無緣聽那彈花匠的說唱，光唸著亦過癮：
二八佳人似粉妝，秋千架上去乘凉。大風撩起紗裙子，露出姣姣白玉膛。兩奶尖尖似棉桃，一身白嫩賽秋霜。恨不得連衣裳吞下去，又怕金釵刮肚腸……
看官，且不要笑我到了「你要愛你的寂寞」的歲月，依然有三島由紀夫「愛的飢渴」，怎麼老是在黃昏的鄉間野店，燃著一盞情色不滅的燈？這不好解釋，一如圖書館明明是追求知識的地方，怎麼會翻起情海慾浪？王岫《迷戀圖書館》有一篇〈書海熱情〉，提到美國聖瑪莉大學（St.Mary University﹚一位圖書館員寫了一本《圖書館的羅曼史》（The Romance of Libraries﹚，記錄她知道或聽來的在圖書館產生愛情的故事；藉著書本說愛你，不是蠹魚的專利。王岫這位資深圖書館管理員提出另類體會──書海可以有熱情，但熱情如泛舟，可以水波不興，輕揚於水面，並非一定要驚濤拍岸，捲起許多讀者的眼光和抗議。
浪漫情懷，即使在革命的時候也不欠缺，何況在書香散逸的圖書館？不久前讀孫偉芒的《文人、革命、政變與戰爭》，文中提到接受存在主義的美國作家諾曼．梅勒，參加了1967年10月的反越戰示威遊行，他在遊行中跨越了封鎖線，被捕入獄。梅勒把這次參加反越戰示威的經過寫成「非虛構小說」——《夜幕下的大軍》。他在書中對美國的帝國主義有尖銳的批判，對身為名人的虛榮心、中產階級的遇事畏縮不時自嘲。梅勒在書中還記載了一些有趣的情節：妓女也參加了示威遊行，她們與第一線的鎮暴士兵交鋒時，把花朵插進士兵的槍管，並解開胸前的鈕扣，藉以分散士兵的注意力。
文藝年代 情慾奔騰
筆精墨簡的孫偉芒續說：革命就是如此，悲劇與喜劇並存。這段話倒揭開了我久已塵封的記憶。莫言的成名作、被張藝謀拍成電影、替鞏俐贏盡口碑的《紅高粱》，發表於一九八六年的《人民文學》第八期；西西編的《紅高粱──八十年代中國大陸小說選1》（洪範87年初版﹚指莫言有他自己非常主觀色彩的語言。這語言在《紅高粱》裡成熟了，那是一種緩慢的、充滿斑斕色彩、草木蟲魚聲音、視覺廣闊、彈性無比強韌的語言，一種伸縮自如，容許無限度擴展飛翔馳騁的文體。莫言後期的創作，語言的瑕疵，儘管有可商榷之處，不過，《紅高粱》裡的「我奶奶」，她活出真我的精神，令人難忘。她是個充滿活力、性感誘惑的風流女子；十六歲出嫁，憧憬著能顛倒在一個強壯男人的懷抱裡，誰知貪財的父親把她嫁給一個麻瘋病人，只因他是百里內的首富。我奶奶絕望了，她不顧一切大膽往前走，莫回頭，順從自然地接受了高粱地裡與土匪司令余占鰲的野合。他們狂歡做愛，他們精神契合，此時，傳統的倫理道德蕩然無存，「我奶奶」這一形象，情慾奔騰，完全不是傳統美學的善男信女，她是一個有著女性軀體，充滿生命活力、信馬由韁，洋溢萬種風情、敢向命運挑戰、衝破人為枷鎖、予人震撼的女人！
八十年代的回憶，男女之愛甚至婚姻之盟，已擺脫了那「革命伴侶紅花並蒂相映美，階級戰友海燕雙飛試比高」的豪情；那時候的大學生，給暗戀的女孩子寫情詩時，據說，往往順手拈來，摘抄幾句汪國真的詩，譬如：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願風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既然鍾情於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誠。那是一個詩歌豐盈的年代，一片樹葉掉下來就會砸到兩個詩人的腦袋；汪國真成了摩登徐志摩，他的詩集不斷被翻版、複印，銷量達幾十萬冊。七、八十年代，只要是「文藝青年」，誰沒有寫過幾首情詩？那年，血氣方剛的我，偷偷改了個英文名「威廉」，打上陳任的點唱節目，播了一首木匠樂隊《Yesterday once more》的歌給珠女收聽，更借了一本朱自清的散文給她，在書的扉頁題上自家寫的情詩：哦哦，我記得了/那年，不但缺雨而且乾旱的那年/萌不出愛情的花季/傷心了一張冷落的雙人床還是/傷心了一則飛不出美麗的典故/而我曾以滴血的雙掌/灌溉給妳。夢裡/滿院紅艷艷的玫瑰啊，親親。
那個年代，我的詩壇偶像是余光中和葉珊（楊牧﹚。前者的《蓮的聯想》與《白玉苦瓜》，後者的《燈船》與《非渡集》都給我翻破了！俱往矣！騎樓底下一竹竿迎風招搖的褻衣，管他哪一件是初戀情人珠女的？只想聽彈花匠唱一首《二八佳人》：二八佳人樣多姣，芙蓉臉兒楊柳腰。眉清目秀生得好，把我的魂兒引動了。丟媚眼，閃蛇腰，叫我心中好懊惱。幾時同這佳人睡，戒酒除葷把魂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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