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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山陰道上》
孔祥軍
「清」是《世說新語》中人物品題使用最高的詞語,也是稱譽人物最高的評價。「清」含有玄遠清虛、脫俗超逸之意,是和世俗、污濁、雕琢、嬌柔相對立的,表現出了魏晉士人對人格之美的更高追求:
山公舉阮咸為吏部郎,目曰:「清真寡慾,萬物不能移也。」(《世說新語.賞譽》12)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世說新語.容止》5)
「萬物不能移」代表了一種堅實純一的人格之美,這種美已然超乎世俗的功名紛爭、愛恨情慾,輕靈飄舉、不染纖塵,從精神層面突破了對人行之已久的束縛和壓制,反映出強烈要求通過拋離軀殼、遠離塵世從而將自我人格予以澄清和拔高的願望。此類帶有「清」字的審美詞彙在《世說新語》中隨處可見。這說明對於這種導源於對人自身之內的人格之美的追求,在此刻又顯示出了逐漸向自然之美移動的趨勢。這種趨勢的形成從美學意義上看,一方面是因為魏晉士人追求超脫塵世,而自然相對於人世,要高遠得多、清淳得多,具有與魏晉士人這種「清」的審美追求相識的審美特點,使得其在自然造化中尋覓到了棲身之所;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山水自然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在魏晉時期士人的視野中具有極其重要的位置。
魏晉士人審美意識的全面覺醒,體現在《世說新語》之中,就是山水自然之美不僅第一次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被全面欣賞,而且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清新與活力: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曰:「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世說新語.言語》88)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猶難為懷。」(《世說新語.言語》91)
這裡,魏晉士人將自然山水作為獨立的對象進行審美觀照而與自然結成了審美關係,在自然的懷抱中,魏晉士人被一種美妙的情緒所籠罩,心馳神往、暢神怡情,從而獲得了無窮的精神享受,自然的美一旦被發現,它就反過來造就了審美的人(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
《世說新語.言語》第2條記載:「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之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簡文帝的話表現出通過對山水景物的欣賞,獲得了超越的情志和美的享受。山的明秀可以驅除塵垢、水的澄清可以滌蕩心靈,借助對山水的觀照可以化解心中的鬱結和憤懣,從而獲得對於現實人生的超越。這樣就不單純是欣賞自然山水之美,而是在欣賞自然之美中寄托了情感,在把自己的人格外化於自然物像的過程中,魏晉士人一方面吸納了造化自然的雄渾闊大、清虛飄逸,將人加以「擬自然化」(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從而將自身的人格之美提升;另一方面又使得天地萬物具有了人的某些特徵,從而可以借助這些特殊的人格化了的自然景物來比附和喻指人格之美。而這種比附和喻指的可能性又與上述魏晉士人追求超脫塵世,把對人的審美意識比附於自然的趨勢相綰合,從而最終形成了人格之美與自然之美的完滿交融。
魏晉士人所欣賞的山水景物多是具有非常突出的欣賞特徵,可以與士人的人格魅力有所共鳴,而後者往往在被比況為前者的過程中獲得更為鮮明的反映。如《世說新語.賞譽》第20條記載:有問秀才:「吳舊姓如何?」答曰:「吳府君,聖王之老成,明時之俊義;朱義長,物理之至德,清選之高望;儼中弼,九皋之鳴鶴,空谷之白駒;顏彥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龍章;張威伯,歲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陸士衡、陸士龍,鴻鵠之裴回,懸鼓之待槌。」對吳府君、朱義長的讚賞還是直稱其德,而緊接著卻運用了「鳴鶴」、「白駒」、「琴瑟」、「龍章」、「茂松」、「逸光」等等大量的自然景物來比況儼中弼、顏彥先、張威伯等人的精神境界,而這種精神境界又因為一方面可以被品鑒者直觀的從所憑借的自然景物中具體把握到;另一方面可以借助所憑借的自然景物的相關特質,而使品鑒者對之做出超越所喻指人物本身蘊藏的精神高度的聯想,從而變得更加清晰、更加開闊。這是一種人化為自然,人格之美轉移為自然之美的過程。
這些最能契合魏晉士人精神風貌的自然景物,在士人的相互品評中反覆出現,經常使用,於是凝結為一些頗為固定的意象,最終形成一種周而往復的意義循環。這些具有特殊意義的自然景物主要包括「松下風」、「玉樹」、「巖下電」、「鶴」、「龍」等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松」和「玉」。
松,在中國古人的心中歷來是氣節、剛正、堅毅、高潔的象徵。在《世說新語》中,「松」常常被用來喻指人格的剛直和堅韌:如《世說新語.賞譽》第2條稱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同門第8條,庾子嵩目和嶠「森森如千丈松」;同門第20條稱張威伯「歲寒之茂松」;《世說新語.容止》第5條稱嵇康「肅肅如松下風」,又稱其為人「巖巖如孤松之獨立」等等。同樣,「玉」也在《世說新語》中反覆出現,有玉樹、玉舉、玉人、玉山、璞玉、珠玉等等,其象徵了珍奇與潔白之美,而被魏晉士人所青睞:《世說新語.賞譽》第16條稱王衍「神姿高徹,如瑤林窮樹」,「瑤林」即為「玉林」;《世說新語.容止》第3條記載「毛曾和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倚玉樹』」,「蒹葭」是蘆葦,作為旁襯更加凸現出了「玉樹」的高潔和珍貴;同門第20條云:「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其它,如「壁立千仞」或「斷山」比喻剛直挺拔,「九皋鳴鶴」比喻英才超卓,「巖下電」比喻氣宇軒昂;「龍躍雲津」比喻孤高逍遙等等。在此,自然被人化了,自然之美被賦予了人格之美的色彩,故而「魏晉南北朝美學並不停留在人,而是走向自然」(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的看法似乎是片面的。魏晉士人還體悟出了其中的聯繫:即人和自然的雙向互動關係,主客相發,物我合一,自然之美和人格之美完滿而又和諧的交融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種迥異於以往的審美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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