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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扇》裡的侯方域和李香君。
耿 法
河南省商丘縣縣城內劉隅首東一街，有一處至今保存完好的清初建築，坐北朝南，明三暗五，前出後包，上下兩層，青磚砌牆，頂蓋為瓦，青獸壓脊，門窗木雕剔透，十分素雅。這座建築名叫壯悔堂，主人是明末清初遐爾聞名的侯方域。此堂取名中帶一個「悔」字，包含了主人公多少歷史的興亡感歎和悔恨交集！
侯方域字朝宗，號雪苑，明萬曆四十六年（1618年）出生於河南商丘一個世宦之家。祖父官太常卿；父親中進士後，官至戶部尚書；叔父與父親同榜進士，官至南京國子監祭酒。侯方域的祖父、父親和叔叔在政治上都傾向東林黨，為人正直，頗有清望，官場上屢遭挫折。侯方域十六七歲時隨在京做官的父親來北京讀書、生活，見識大增。崇禎十二年（1639年），氣盛志高的侯方域赴金陵參加南雍秋試，與陳貞慧、方以智、冒襄結下了深厚友誼，世稱「復社四公子」。侯方域激昂慷慨，縱論古今，臧否人物，開始捲入政治漩渦，結怨閹黨阮大鋮也就在此時。
不過，使侯方域真正為後人所知的卻是孔尚任的一部《桃花扇》，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使侯方域與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故事家喻戶曉。侯方域著有《李姬傳》一文，敘說了侯、李相識、定情、分別和離別後的若干生活片斷，傳神地刻畫了一個美麗正直、才藝出眾、品德高尚的女子形象。孔尚任創作戲曲《桃花扇》就借鑒了侯方域這篇散文。《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形象尤為光彩照人，「罵筵」一折中李香君痛斥馬士英、阮大鋮道：「堂堂列公，半邊南朝，望你崢嶸。出身希貴寵，創業選聲容，後庭花又添幾種。」「東林伯仲，俺青樓皆知敬重，乾兒義子從新用，絕不了魏家種！」字字落地如金石鏗然。李香君不惜血染詩扇，以死守樓，不僅表現了她對愛情的忠貞，而且展現了這位奇女子誓死抗擊奸佞的凜然正氣和大智大勇。《桃花扇》結尾，李香君到棲霞山葆真庵出家修行了，而侯方域的下落未作進一步交待。
「白骨青灰長艾蕭，桃花扇底送南朝」，抗清鬥爭失敗後，侯方域輾轉歸里，偃臥城南，重建雪苑六子社，吟詩作文，飲酒聽曲，藉以消磨時光。後在清政府的脅迫下（清廷曾懷疑他與江南反清力量暗通聲氣），侯方域不得不去參加順治八年（1651年）鄉試，結果他的成績雖居第一，而主考官卻聽信妒嫉者讒言，將他置於副榜。此事對他刺激極深，他深為自己參加鄉試的失節行為自取其辱後悔不已。後來他曾寫信勸說吳偉業「堅塞兩耳」，拒絕清廷徵聘，又讚賞方以智削髮為僧保持晚節的品德，甚至甘冒風險，為亡友、抗清烈士吳應箕的《樓山堂遺集》作序，盛讚吳應箕的剛貞壯烈，而對降清做官的錢謙益則竭盡諷刺和嘲謔，表明了他內心的複雜、掙扎和痛苦，顯示了他依然強烈的遺民意識，即使不得已參加了鄉試但情緒上和清王朝始終不願合作。細讀侯方域的一些詩文如《與吳駿公書》、《與方密之書》、《與槁木大師書》、《樓山堂遺集序》等，就能清晰地體會到這一點。
在這種心境下，回顧自己顛沛流離的大半生，侯方域悔恨交加，遂築壯悔堂以明志，並且將自己的文集也題為《壯悔堂文集》。他在《壯悔堂記》中說：「忽一日念及，憮然久之。其後歷寢食不能忘，時有所創，創則思；積創積思，乃知余平生之可悔者多矣，不獨名此堂也。急別搆一室居之，名曰『壯悔』。古者三十為壯，余是時已三十有五矣。嗚呼！以古人學成行立之年，而余始稍稍知自創艾，日其餘之！已而，復自慰曰：夫人終身老死而不知悔者，亦已多矣，壯果能悔，其尚愈諸，猶但恐余之不能悔也；夫知過而能內自訟，君子許之。」作者的壯年之悔發自內心，是靈魂的自我拷問。他的悔恨，不僅在於自己政治上的軟弱動搖，晚節有虧，也在於和李香君的愛情未能專一持久。他和香君的最初結合，未免不是一種消遣春愁的名士風流和逢場作戲，在歷經了幾度生死劫難之後，嘗盡了生活的蒼涼無情和殘酷慘烈，他才體會到香君作為紅粉知己的難得與珍貴，飽含深情撰寫了《李姬傳》，文章結尾處寫到：「侯生去後，而故開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鍰邀姬一見，姬固卻之。開府慚且怒，且有以中傷姬。姬歎曰：『田公寧異於阮公乎！吾向之所贊於侯公子者謂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賣公子矣！』卒不往。」侯方域曾在《與槁木大師書》信中寫道：「僕竊歎生人一身，十九戀富貴，十一戀文章。」而在歷練了生活悲歡離合的一切之後，作者大徹大悟，從功名利祿中跳了出來，反躬自問一生的過失。孔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真正反省自己的過失，不文過飾非，不推諉給時代或他人，實在是不容易做到的。侯方域是真誠反省的，壯悔樓的建立便是一個標誌，他的靈魂受到了極其痛苦的煎熬，直至向世人公開宣告自己「平生可悔者多矣」。《壯悔堂記》寫於清順治九年，侯方域這年三十五歲，僅僅隔了兩年，他就抑鬱而死，年僅三十七歲。我想，他必是死於心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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