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文:洪永起 圖:梁祖彝
董啟章曾經被誤以為女性。
昔日他的《安卓珍尼》奪得台灣聯合小說新人獎時,評審們一度以為作者是位女性,董啟章便是如此擅於建構一個「真實」的世界。
如果《安卓珍尼》虛構出物種的進化史,他的長篇《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則透過自己成長的經歷,利用物件建構出一個家族的歷史。這個歷史,既是董氏一家的,也可視為香港的;既是作者本身的,又不完全是他的。既真實亦虛幻的書寫,建構出董氏在疏離與親密之間游離的小說風格。
《天工開物》即將被劇場導演陳炳釗搬上舞台,董啟章是編劇之一,但董啟章說:「我是小說的作者,說的也是自身的東西。但劇場不是我個人的創作,很多時要配合導演的決定,於是變得與我自己既緊密亦疏離,很奇怪的一種感覺。」
緊密與疏離,也是董氏近年寫作一個明顯的風格。正如他寫香港,寫的卻是元朗、聯和墟、西貢。
「我是刻意去避開大事件和寫較偏遠的空間。寫作有時就像有一種標準,旺角是一種時下香港的生活形態,要寫這個城市便要寫旺角。讀者看時,焦點亦會被拉開,會留意寫得像不像,但如果是一個大家都知道,但不是太熟的地方,則可以重新去認識這個地方。」
就像他用物件來重新建構家族及城市的歷史一樣。
從虛構歷史開始
「一開始已想用物件去講歷史,但這個歷史是以個人為單位,物件可能是一個時代的代表,當中亦會有集體的成份,但這不是最重要的,而是物體與個人的關係,一部打字機從工廠生產出來後,對每個人的意義、經歷應該是不同的,於是物件便變得很個人化。」
「當我們身處於物件當中,與某些物件的關係很緊密時,代表我們的人生其實亦會有某種形態。但究竟是我們在用物件,還是物件在塑造我們呢?這是一個雙向的事。」訪問從《天工開物.栩栩如真》開始,既有劇場,亦有書寫,董啟章開始敘述他與物件的歷史。
物件與虛構的歷史,一直是董啟章書寫的線索。「以物件為主題的作品,從開始寫作已經有,如《紀念冊》、《練習簿》,後來的《The Catalog》寫流行的事物,已經潛伏對書寫物件的感受和興趣。來到《天工開物》這本書才變得明朗:原來物件有這樣的作用。」
還有《安卓珍尼》虛構出一個物種的進化史,《地圖集》幻想1000年後的考古工作,建構、虛擬出來的,看似各有各的世界,卻都匯聚成《V城繁勝錄》中憑空虛擬的「V城」。於是,看似毫不相關的虛構,變成與自己關係密切的城市空間與生活經驗的體驗,在親與疏之間,正如作者所言,是自身與抽離。
「這有雙重的意義,作家都有很強的自我,問題只是這個自我是外露的,還是隱藏了起來——說得好聽點,這是投入,說得不好聽,便是沉溺;另一個層面,是在這個投入的層面上抽離,但到底是特地去迴避,還是把『自身』變成一個主題去處理?我覺得去處理這樣一個題材是很有趣的。」
為了建立世界
如果時光倒流至數十年前,作家在社會上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但現在的作家自我仍然很強,對社會的影響力卻很弱。「作家已經沒有甚麼影響力,就如邊緣化的角色,到底這種狀況表現著甚麼呢?於是我便將自己視為一個個案,一個寫作的人對世界的看法,而這個世界對他又有甚麼看法?或是沒有看法?這都是一個問題。」
從小說出發,聊下去的,並不只是小說。「作家」變成一個很抽象的概念,尤其是對於筆下建構的世界,是否等同於上帝般操有生殺之權?
《天工開物》一書中,董啟章化身「獨裁者」對「作家」提出疑問,作家是否小說世界裡的神?
「自己與小說裡的人物的關係是怎樣的?其中一個情況是,當自己以身邊人為原型去創作人物角色,那我又與他們形成一種怎樣的關係?在通俗小說裡,作家似乎擁有無上的權威,要誰死誰便死,但作家是否有權這樣輕易便『殺掉』一個角色?」
「我一直沒有想通,需要去解決的問題是,作家有沒有可能超越自己?有沒有可能體會到其他人?有沒有可能並不只是將其他人變成一個純粹的工具放在自己的作品中?」
漢娜阿蘭特(Hannah Arendt)的《人類的狀況》(The Human Condition)在描述人類生存的三個層面時,除了最底層生物性的存活,和最高層「行動與默觀的生活」,中間一層則是作為製造者(homofaber)的層面,通過製造(fabricate/ make/build)物件(work/useobject)來建立持久的世界。
「這個『work』涵蓋很多東西,從物件、建築物、城市乃至藝術品,所以創作一些物件出來,好像是在延長自己在這個世間存在的方式。看了這本書後,突然就像是為自己一直想講的東西找到一種說法。」
與小說角色對話
透過製造物件來建立持久的世界,我們將之挪放在董啟章的作品上,讀者或會另有體會。從他在不同小說中建構出來的空間,到最後與書中角色的直接對話,董啟章一直在思考自我與他人、作品乃至現實世界的關係。
《對角藝術》中每一章均由董啟章與栩栩對話開始,《天工開物》最後栩栩從「人物世界」逃至「真實世界」,除了栩栩,還有小冬、不是蘋果等董啟章其他小說裡的人物,也紛紛在書中穿插,董啟章所建構出來的世界,並不只是一個個斷章。
「第二部曲叫做《時間繁史》,接下來會有《學習年代》,是第三部曲的其中一部分。《學習年代》本是獨立的書,前兩年已在寫,寫了10萬字左右又放下了。構思第三部曲時我在想,這是否沒有關係的呢?便嘗試將《學習年代》放進第三部曲中。」
將不同的創作融合一起,也成為董啟章寫作的一個方向:「我想將自己寫過的所有東西都連在一起,所有都是有可能繼續發展的,將這些發展連起來,是在原有的累積中再伸展開去,於是便成為一種在時間與空間作為試驗點延伸開的東西。」
「時間可能是更久遠,或者未來的年代;空間是超越本土的東西。許多人覺得我是在寫本土,但我並不只是寫本土,而是通過本土的經驗,擴展開來,便是一種世界性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