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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潤凱
北宋徽宗年間,有位名叫劉元孫的名士,隱居在洛陽伊水之畔。這位劉君酷愛種植菊花,前庭後院中幾乎種滿了他費力搜羅得來的菊花品種。當時的洛陽,「菊品之數,比他州為盛」,故稱得上洛陽菊花甲天下;而劉家便代表了洛陽菊花對外的形象與聲譽,可謂劉家菊花甲洛陽。正是基於此,崇甯甲申年(1104年)的金秋九月,恰當洛陽菊花傲霜怒放的時候,另一位姓劉的彭城人劉蒙有幸遊覽洛陽,到劉元孫的居所賞菊便成為一個必不可少的「觀光項目」了。主客間一番清談玄言,就對洛陽以及其他中原地區的菊花來了個「九品中正制」一般的蓋棺論定:就像同在官僚體制內,官階分三六九等;雖同有菊花的名義,但總不能沒個次第序列,於是菊花也當有三六九等。
劉蒙何許人也?史籍並無記載。但這一次洛陽之行,促使他為菊花撰譜,從此,菊花在牡丹、荔枝、茶、竹、硯、墨等物之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譜錄;而劉蒙憑藉他的《劉氏菊譜》,亦足以名垂青史了。
劉蒙在菊譜的序言中自設了一個菊與花的悖論。他提出:「草木之有花,浮冶而易壞,凡天下輕脆難久之物者,皆以花比之,宜非正人達士、堅操篤行之所好也。」確如劉蒙所言,花作為人物事理的象徵,以其妖冶浮華、容易凋零,自來就不為正統所認同,而愛花之人常常背負玩物喪志的惡名。但是,於此並行不悖的事實是:「屈原之為文,香草龍鳳,以比忠正,而菊與菌桂、荃蕙、蘭芷、江蘺同為所取。又松者,天下歲寒堅正之木也,而陶淵明乃以松名配菊,連語而稱之。」在屈原與陶淵明兩位「正人達士、堅操篤行」的筆下,菊花是忠正、堅忍的象徵。所以,劉蒙據此認為:「是菊雖以花為名,固與浮冶易壞之物不可同年而語也。」菊花是花,卻不同於平常之花,它的貴重品質在此得到了凸顯。
那麼,菊花有幸成為正統文化的象徵,是其自身的品質使然呢,還是因了屈、陶等名士的經典表述呢?劉蒙認為答案是前者。他闡述了三點原因:其一,春花、秋實是一切花的共性,而菊「獨以秋花悅茂於風霜搖落之時」;其二,「有花葉者,花未必可食」,而菊「以一草之微,自本至末,無非可食,有功於人」;其三,與其他花的香豔穠麗相比,菊花的「花色香態纖妙閒雅,可為丘壑燕靜之娛」。有了這三點特異之處,屈、陶等名士「取其香以比德,而配之以歲寒之操」,就不是偶然的了。這也可視為劉蒙為甚麼給菊花修譜的深層緣由。
有了這樣的文化預設,劉蒙在品菊的時候,自然免不了對人世的類比與比附。品菊在文化的維度上而言,就是品人。他將中州菊花定為三十五品,逐一論列品評,「以品視之,可以見花之高下;以花視之,可以知品之得失」。劉蒙的定品總則是這樣的:先色與香,而後態。按照陰陽五行的學理,他把黃色定作正色,其次為白色,再次為紫、紅等變色。他說:「菊之黃者未必皆勝而置於前者正其色也,菊之白者未必皆劣而列於中者次其色也。」意思即是,顏色是菊花最為重要的定品要素。看過顏色,然後再品香氣,最後才品花態。將花態列為品評的最後因素,實是大悖常理,我們平常賞花,總是對它的姿態品頭論足,說這朵花美不美,也是著眼於姿態而言。但劉蒙自有他的說法,他指出,古人以「妍卉繁花為小人,而松竹蘭菊為君子」,哪裡有君子以姿態去取悅於人的呢?因此,花亦猶人,姿態美貌並不重要。至於兼具色香,而又有態,那就猶如「君子而有威儀」了。這三者兼備,是為「花之尤者」。但是,正如人無完人,花也無完花,這樣一種理想的菊花品種事實上並不存在。在《劉氏菊譜》中,列名第一品的「龍腦」仍稍有缺憾,「具香與色而態不足」,就更加遑論餘品了。
饒有趣味的是,自《劉氏菊譜》問世之後,宋人又兩度為菊花作譜,而且他們所採用的品菊方式竟也出奇地一致,不得不謂為古代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話。
這另兩種《菊譜》均創作於南宋孝宗淳熙年間。1175年,江都人史正志撰成《史氏菊譜》一卷。史正志是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進士,官至吏部侍郎,後歸老姑蘇,自號吳門老圃,《史氏菊譜》恰完成於此一時期。史正志在敘說菊花品質的時候,幾乎與劉蒙如出一轍,也是說「菊性介烈高潔,不與百卉同其盛衰,必待霜降草木黃落而花始開」,「所宜貴者,苗可以菜,花可以藥,囊可以枕,釀可以飲」,等等。他連作譜的理由也與劉蒙毫無二致:「自昔好事者為牡丹、芍藥、海棠、竹筍作譜記者多矣,獨菊花未有為之譜者,殆亦菊花之闕文也歟!」但是,《劉氏菊譜》已經問世在先,此時再說無人為菊作譜云云,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是史氏未嘗見過劉氏的菊譜,還是有意回避前人所作,則至今仍是一段文化公案。
大約十年之後(1186年),范成大作《范村菊譜》一卷,記所居范村之菊。周敦頤在《愛蓮說》中有言:「菊之愛,陶後鮮有聞。」此話實則不然。范成大恰當地指出:「至陶淵明尤甚愛之,而菊名益重。又其花時,秋暑始退,歲事既登,天氣高明,人情舒閑,騷人飲流,亦以菊為時花。移檻列斛,輦致觴詠,間謂之重九節物。此非深知菊者,要亦不可謂不愛菊也。」這種說法,對於改變今人受周敦頤「謬說」影響的看法,實是一個必要的澄清。「愛者既多,種者日廣」,於是范老就手癢起來,要為范村所植的三十六種菊花作譜了。
最後,我們回過頭來說,百年之間三修菊花譜是否有其必要呢?答曰:有必要!首先,三種菊花譜所記為不同地域的菊花品種,在其同異之間可以見出古代物種的流傳。其次,劉蒙在《劉氏菊譜.補意》中即指出,花的品種變異很快,譜中不能搜羅殆盡,尚有待好事者拾遺補闕,史、范二譜正可視為此一精神下的產物。再者,清修四庫全書將三種菊花譜置於譜錄類「草木鳥獸蟲魚之屬」下,可見修菊花譜亦可視作個人理解與詮釋儒家經典的一種實踐、一種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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