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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山陰道上》
■吳潤凱
魏晉時代的清議對於一個人的仕途、品秩均起著定論的作用。毫不誇張地說,一個魏晉人物的功業名聲可以成於清議,亦可毀於清議。這種直接介入日常生活的評價體系的存在,遂造就許多虛假做作的沽名釣譽之徒。我們常說魏晉時代是一個真名士與自然主義的時代,事實上,有真名士不假,但假名士亦不在少數,自然主義也確實存在,但難免虛情矯揉的人造主義的痕跡。只有如此認識,而摒棄之前純屬想像嚮往的先入之見,我們才能解讀《世說新語》中許多矛盾的記述。不然,誰能解釋雪夜訪戴的王子猷竟是順手牽羊之輩呢?誰又能解釋嗜竹如命的風雅名士又是貪生怕死之徒呢?
王徽之,字子猷,出身於琅琊王氏家族,為王羲之第五子,官至黃門侍郎。他曾在車騎桓沖屬下充當一名騎兵參軍,附帶管內外雜畜之事。據說有一次上司來關心、考察這位下屬的工作,於是他們展開了一段經典的對話:
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桓又問:「官有幾馬?」答曰:「『不問馬』,何由知其數?」又問:「馬匹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好傢伙!一問三不知,而活用起經典卻一點也不含糊,搞得他的頂頭上司很沒面子。他的兩句精彩答語均援引自《論語》:
廄焚,孔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子路問死。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也就是說,王子猷言語之中是以孔聖人自居的,根本不把瑣事俗務放在眼裡。還有一次,也是這位好好上司來視察,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來府中這麼久了,也該料理一下公事啊!」誰知道他目中無人,懶得搭理,只望著高處,用笏板拄著臉頰,良久,口中才擠出毫不相干的八個字:「西山朝來,致有爽氣。」據《史記.伯夷列傳》載,伯夷、叔齊隱於首陽山,作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可見,這一次王子猷又以高士伯夷自況了。其傲慢一至於此,難怪劉義慶將上述二事均列入〈簡傲〉篇中!
然而,我們要說,除了傲慢之外,王子猷似乎也在演戲。他即使再不屑那個卑微的官職,也可以拂袖而去,就像後來他從黃門侍郎任上棄官東歸一樣,但是他沒有那樣做,而是採取了「在其位而不謀其政」的不合作策略。而且,他也不憚於上司知悉他的倦意與懶散,一有機會和桓沖面對面,便不失時機地通過奇言異行表露出來。聯繫到魏晉風氣,我們可以看到王子猷如此有悖常理的表現欲望並不是徒勞無功的。他的言語既得清議賞譽,又有清談之風,即使放在今天,也能博得名士的美名。
如果說上面王子猷的表演還有演技可言的話,那麼下面的故事則毫無演技可言了。
王子猷去拜訪郗恢,郗恢正在內室。子猷見廳裡有一條毛氈,說:「阿乞(郗恢小字)那得有此物!」於是讓下人卷走送到自己家裡。郗恢出來後,遍找不著毛氈,子猷便說:「向有大力者負之而趨。」
郗恢雖然沒有露出不悅的神情,但是王子猷的順手牽羊之舉不啻於玷污美名,因此,他要掩飾,要表演,可惜理由太蹩腳了。明眼人一揭即穿。
王子猷生前留下來的軼事還有很多,其中雪夜訪戴、嗜竹如命等等,流傳極廣,可謂眾所周知。這些故事恰與上面的例子有所不同,成為後人想像王子猷的另一個極端。在這些故事背後,站著王子猷卓爾不群、性情真率的光輝形象。但是,有人不禁要問,他的這些舉止是演戲,還是真性情呢?
也許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理解。第一,正如錢穆先生所言,「時人以談作戲,僅為日常人生中一種遊戲而已。為社交場合之一種消遣與娛樂,為當時人一種生活情調」。王子猷「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以及「何可一日無此君」等意蘊玄遠的言行,恰可視為一種遊戲與情調。第二,崇尚清談玄言與乖謬舉止的魏晉風度,固然會使人處於粉墨登場的專業狀態,但是「假作真時真亦假」,這當中肯定也內化成為時人的心理需求。我們或許可以用「入戲」一詞來表現這種介乎真與假之間的狀態。王子猷此時無異於入戲。
我們從演戲說到入戲,正在一步步接近王子猷的真性情。情急之下,方顯本色。從《世說新語》設置的兩個意外情境之中,或許能夠一窺王子猷的真性情。
第一個情境是,子猷與其弟子敬同處一室,房頂上忽然著火。這時「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喚左右,扶憑而出,不異平常」。兄弟的不同反應自然也招徠清議,《世說新語》說:「世以此定二王神宇。」兩人的神情氣宇高下立判。
第二個情境是,子猷與子敬都病得很重,而子敬先死了。王子猷問隨從:「為什麼聽不到子敬的消息了?他一定已經死了!」說話時沒有一點悲傷。於是叫來車子去奔喪,一直也沒哭。但他接著的言行卻出人意料,而這恰是他的真性情所在:
子敬素好琴,(子猷)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餘亦卒。
不悲不哭是「強自抑止,以示其曠達」(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慟哭不止才是睹物思人、情不自禁的流露。從先前的不悲不哭,到此時的慟絕而亡,王子猷終於擺脫演戲的生涯,直抵人生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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