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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瑞萍
北方的春恰似情竇初發的少女,美得格外羞澀。昨天還驚詫於「綠柳才黃半未勻」透露的初春氣息,今晨可能已是「出門俱是看花人」的繁花錦簇撲面而來。若不去踏青賞花,豈不是辜負了上天一任草長鶯飛春色無邊的美意?
春花秋月,最易於動人情思,也是詩歌中最常見的意象。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南北朝,著名的批評家鍾嶸在《詩品序》中就已經認識到這個特殊的文學現象:「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也許是因為中國是詩的國度的緣故,古代的詩人們對賞花遊春有著天然的興趣和愛好。就算是那些暮氣沉沉、過著「江湖夜雨十年燈」生活的理學家們,也免不了春心萌動,要對著無邊春色暢懷盡興於「桃李春風一杯酒」的快樂中,偶爾享受一下閒暇的生活樂趣。那位一點沒有憐香惜玉的審美情趣,因為私人恩怨殃及一代名妓嚴蕊的理學宗師朱熹,在寫下流芳後世的名詩「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之際,也顯示出對美體會頗深的詩家三昧。宋明理學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程顥遇春日盛景,也「偶爾露崢嶸」,一反其弟程頤要弟子們「程門立雪」的古板面目,在《春日偶成》中輕輕快快地訴說起自己老天真的得意心態:「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詩人們最欣賞的,是「花賞半開,酒飲微醺」的含蓄;可是天意妒人,風雨所鍾情的,也恰恰是這難持久的短暫之美。於是,便有了數不盡的癡情詩人一代代做著同樣令俗人不解的舉動:把深情藏在無數謎一樣的《無題》詩中的李商隱,「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總在酒闌人靜時獨自沉緬於那些劫後餘生卻不復燦爛的零落美;蘇東坡的《海棠》詩道:「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化用了李商隱的筆法,卻筆鋒一轉顯示出奪胎換骨的立意:一樣是仕宦困頓、屢遭打擊的天才詩人, 一樣是「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窗外月朧明。」的寂寞,蘇軾斷不肯學晚唐人做沉鬱寥落狀,而著意要逍遙於六朝名士「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的放蕩任達之中。
這「花開當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哲思,不僅僅是蘇軾一個人獨特的人生感悟。他的好友兼妹夫秦觀也是這樣一位風神冠絕當世的人之翹楚。一日,秦觀出遊,久無音訊,蘇軾掛念不已,去信問詢。秦觀回了一封十四字的怪信:「賞花歸去馬如飛酒力微醒時已暮」。蘇軾看後拍案叫絕,這實際上是一首特殊的詩:「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賞花與戲詩,誰能分辨出,人生究竟是一場有意的遊戲還是無心偶成的精彩?
花與酒,是古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良伴。《開元天寶遺事》記載:「長安俠少,每至春時,結朋聯黨,各置矮馬,飾以錦韉金鞍,並轡於花樹下往來,使僕從執酒皿而隨之,遇好囿時駐馬而飲。」俗世的熱鬧不適合文人雅士澄懷無滓的品味。對詩人而言,更重要的是有一二良朋同心共賞。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居七八」,良辰美景在前時,獨獨最多的就是「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感慨。
據當局提醒,北京的香山、玉淵潭等可以賞花的旅遊景點都已人滿為患,車擁路堵。有去了不堪其苦的友人在長長的排律中言道:「京衢坦平徊輦駕,皇街雜沓堵輜韉。樓林廣樹矜鞋慢,沙暴渾咆詫目眩。」。
早已經數年不敢去這些所謂的名勝之處踏春,想那些花兒有靈也該在問:「寄花寄酒喜新開,左把花枝右把杯。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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