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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馬格斯.朱薩克 出版社:木馬文化
文:鄧小樺
《偷書賊》(下稱《偷》)很厚,然而台灣的網絡評論已經展示了它作為一本優良讀物的大眾潛力:不少讀者讀後深受感動,而且很快吸收書中某些顯眼的形式,挪之為自己的寫作方法。事實上,我們不應該假設大眾讀物一定要輕飄飄、字少圖多—更重要的毋寧是,大眾讀物通過宣揚某些普遍價值,以「良好願望」來說服讀者,提升他們,同時又撫慰他們的心靈,幫助他們渡過困難凝滯的現實。
死神就是父親
《偷》中最關鍵的,其實是作為敘述者的死神。死神是一個深具普羅吸引力的形象:它將人們恐懼而無以名狀的「死亡」具體化、人格化,人們於是得到了理解的方向,理解可以取消恐懼。不少讀者都注意到,《偷》裡的死神心懷溫暖,說話幽默(如「比討厭你的男孩更可怕的事物:喜歡你的男孩」),對於自己的工作(帶走人的生命)感到無奈。馬克斯.朱薩克,這位嶄露頭角的澳洲作者,真是全面地利用了「死神」這個敘述角度的優勢。這死神是全知的,因而有細膩的觀察;他有人的感情,關心這些平凡而有生命的人們,於是說出了感人的故事;他是一個執行工作者,所以在恐怖的死亡場景裡,他的描述簡潔而冷靜,讀者也不致驚慌。在這位死神的引領下,我們看到了許多不規矩的行為之美好:盜亦有道的偷竊,裡面存在智力和體能的優秀追求,甚至體現尊嚴。又如主角莉賽爾的養母羅莎,平時粗話滔滔不絕、斤斤計較,在危機時卻鎮定冷靜,毫不吝嗇,思念丈夫時把他的手風琴掛在胸前,打鼾入睡。這些充滿活力與生氣的、不盡完美的平凡人,在危難之中光輝盡顯,其活潑的能力,恰應令我們反思今日許多「文明規條」是否矯枉過正,凡事上綱上線?如果羅莎乘搭香港地鐵,會因說粗話而被抓去坐牢嗎?
不難發現的類比:其實這位死神,是莉賽爾的養父漢斯的化身。漢斯正義、溫柔、低調。他教莉賽爾識字,這啟蒙者的角色,一如死神以其敘述帶領讀者進入故事。更直接的,是漢斯曾被徵召入伍作LSE隊員,主要工作是收拾屍體,恰如死神收集靈魂。同樣,莉賽爾第一本偷的書也與死亡有關:《掘墓工人手冊》,那日後成為她的啟蒙書。死亡作為一種啟蒙,作為主體追尋生命意義的框架與開端,在西方美學傳統裡不乏例子。
物質的苦難引發精神的追求
《偷》裡最具提升力的當是「書」這一承載精神價值的物質存在。《偷》以二次大戰的德國為背景,戰爭是物質的極度匱乏、生命的脆弱、尊嚴的受損。而「偷書賊」女孩莉賽爾,在遭遇弟弟的死亡之悲痛中,無意識地偷了一本《掘墓工人手冊》。此後,她生命的章節都由書去銘刻。書是啟蒙,她由這本工具書開始識字,在歧視她的班級上獲得第一次勝利,讓她獲得尊嚴。小女孩並沒有提到「精神生活」這樣現在已廣告化的名詞,她只是非常自發地希望接近書本,閱讀,沒想到任何物質報酬。這是因為書承載著尊嚴,有一個讓她可以在嚴苛現實裡安居的世界。在戰爭裡,人命如飄蓬,因此更需要銘刻意義,人才能感到自身的存在。啟蒙是什麼?啟蒙是light,照耀生命的光。
猶太人麥克斯的例子更深刻,他原是拳手,為避追殺已經疲累不堪,身體損壞。他匿藏於地下室,開始寫作:他寫寓言故事,裡面寄託了他對希特勒的畏懼與挑戰、與莉賽爾相濡以沫的感情,插畫線條簡單,句子簡潔如詩、充滿象徵與哀傷。從創作的角度看,在巨大的困苦之前、面對荒謬的世界,人不能簡單直接地陳述狀況,而敘述能力就在這個關鍵上提升,這裡就出現了文學的轉化。因此,以物質理由去否定閱讀或更高層次的精神生活的追求,這種論調是不能完全成立的——恰是在極端的苦難裡,人才更容易變成詩人。本港近日持續30多日的扎鐵工潮,裡面有不少工人寫了詩,有著民間的口語傳統,憤慨裡也有幽默,最鮮明的是,人在追求尊嚴。這些作品展示著人民自發的,表達生命能量、為自身賦予意義的行為,與《偷》裡的創作行為,可作比對齊觀,並應該同樣得到重視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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