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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燒連營
顧 農
唐代大詩人杜甫（字子美）曾經長期寓居於四川，親眼看到過不少諸葛亮的遺跡，並就此寫過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其中最短的一首是《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這首詩前兩句明白曉暢，後兩句較難把握。諸葛亮為什麼「恨」（相當於遺憾的「憾」）？「恨」什麼？這種「恨」與「江流石不轉」在意象上有什麼聯繫？舊注或謂諸葛亮以未能「吞吳」為恨。此說絕不可通。諸葛亮自從走出茅廬以後，基本戰略方針一向是東聯孫權，共抗曹操，長期堅持，從來沒有動搖過，他怎麼會以自己一方未能吞吳為憾？
蘇軾說過，杜甫本人曾經托夢給他，解釋自己作品的內涵：
僕嘗夢見一人，云是杜子美，謂僕：「世人多誤會予詩。《八陣圖》云『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世人皆以謂先主、武侯欲與關羽復仇，故恨不能滅吳，非也。我意本謂吳蜀唇齒之國，不當相圖。晉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吳之意，此為恨耳。」此理甚近。然子美死近四百年猶不忘詩，區區自明其意者，此真書生習氣也。（《東坡題跋》卷二《記子美八陣圖詩》）
杜甫是否給他托過這樣一個文學詮釋學方面的夢，自然無從考證，但東坡用這個辦法來訂正流行的誤會，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諸葛亮認為劉、孫雙方應當建立長期的穩定的戰略夥伴關係，而劉備和關羽對此理解不深，有時贊成聯合孫吳，有時就想一口把它吞下去。關羽敗亡以後，劉備報仇心切，親率大軍出三峽攻吳，在江岸擺開一字長蛇陣達半年以上，結果被東吳名將陸遜打得大敗，稍後即死於白帝城。坐山觀虎鬥的魏國皇帝曹丕評論這一場夷陵之役道：「（劉）備不曉兵，豈有七百里營可以拒敵者乎？」（《三國誌．魏書．文帝紀》）劉備在戰術上犯了大錯誤，而更大的失誤則在戰略方面，二難並發，滿盤皆輸。
諸葛亮沒有參加夷陵之役，看樣子他還勸阻過劉備，可惜劉備感情用事，正確的意見根本聽不進去。事後諸葛亮歎息說：「法孝直（法正）若在，則能制主上（按指劉備）令不東行，就復東行，必不傾危矣」（《三國誌．蜀書．法正傳》），言下頗有自己說話已經不靈之歎。「吞吳」是戰略上的大錯誤，自己不能制止這個錯誤，這是很遺憾的——「遺恨失吞吳」一句的底蘊在此。
毛澤東以大軍事家的內行眼光指出，劉備入蜀以後犯了兵力分散的錯誤，「關羽、劉備、諸葛三分兵力，安得不敗。」分兵的原因即在於一方面要對付北面的魏，一方面又想吞下東面的吳，劉、關等人不明白，吳是吞不下去的。
諸葛亮對形勢的認識始終很清醒，「江流石不轉」一句正好應當從這個角度去把握。具體的政象總不可能凝固，它時時發生變化，一如長江之不停地流動；但在某一時段之內，大政方針則應如在江邊上擺成八陣圖的石塊那樣站得穩穩的，不為小小的風雨所動。「江流石不轉」之石表面上寫八陣圖，而同時也是諸葛亮作為一位成熟的政治家的隱喻。
此詩題作《八陣圖》，詩中直接寫到八陣圖的僅此一句，任務很重，而它還能有豐富的言外之意，顯然是難能可貴的。一般地來說，一首絕句的第三句最為吃緊，這裡一語雙關，實在妙不可言。
種種史料表明，劉備入蜀以後，往往不大聽諸葛亮的正確意見而自作主張，妄圖吞吳的慘痛失敗終於使他清醒過來，於是臨終時鄭重地向諸葛亮「托孤」，從此軍政大權完全集中於諸葛亮之手，阿斗（劉禪）不過是名義上的國家元首。於是聯孫抗曹的基本路線得以恢復和貫徹。劉備死於白帝城之後，諸葛亮首先採取的一個行動就是「遣使聘吳，因結和親，遂為與國（同盟國）」（《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
終諸葛亮之世，蜀雖最弱，仍然能與魏、吳鼎足而三，還時時有主動北伐的態勢；從這個角度說，稱頌諸葛亮「功蓋三分國」，並非過譽。
八陣圖是諸葛亮軍事學方面的大貢獻，《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云，亮「推演兵法，作《八陣圖》，咸得其要」，可知他不僅著書立說，而且付諸實踐，即用八陣之法操練士卒。八陣圖在奉節縣西南，有圖壘。《水經注》卷三十三《江水．一》說，「亮所造八陣圖，東跨故壘，皆累細石為之。自壘西去，聚石八行，行間相去二丈。因曰：『八陣既成，自今行師庶不覆敗。』皆圖兵勢行藏之權，自後深識者所不能了。」據此可知諸葛亮在操練士卒時曾經用石頭壘為模型。蘇軾曾經看到過八陣圖遺址，說是「自山上俯視百餘丈，凡八行，為六十四蕝。蕝正圓，不見凹凸處，如日中蓋影。予就視，皆卵石，漫漫不可辨，甚可怪也」（《東坡志林》卷二《八陣圖》）。估計杜甫恐怕也未必看得懂那八行石頭，但他很懂得諸葛亮這個人，懂得蜀漢政權的歷史經驗與教訓。所以他筆下的「江流石不轉」一句，從表面看去即指眼前所能見的壘成八陣的石頭，而言外之意則甚深廣，大大超越了具體戰術的層面，而能提高到戰略全局的高度去審視歷史；所以下一句忽而轉向「遺恨失吞吳」，這一個急轉彎很有力度，促使讀者浮想聯翩。
「八陣」來源甚古，據銀雀山出土的《孫臏兵法》，戰國時的大軍事家孫臏已提出了方陣、圓陣、疏陣、數陣、錐行之陣、雁行之陣、鉤行之陣、玄襄之陣等八陣，並作了若干說明。這些陣法到漢代還在運用，東漢的竇憲就曾用八陣擊敗匈奴（詳見《後漢書．竇憲傳》）。諸葛亮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對古老的佈陣之法有所改造，有所創新，提出了「利陣」、「鋸齒陣」等新的招數，大約正因為如此，就更加有必要擺出模型，幫助其部下準確地理解自己的意圖，搞好軍事訓練。所謂八陣圖就是他習練其部屬時的一件教具；他說「自今行師庶不覆敗」，正是強調這一教具對於三軍習練的重大意義。
八陣圖絕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可是到了《三國演義》裡，這個圖就被神化了，具有種種超自然的功能，那是小說作者的生花妙筆，與歷史上的諸葛亮完全無關，與杜甫就更沒有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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