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現代人筆下的狐仙。
李 飛
明清以來,出現了一個新詞——道貌岸然,它本意指「莊重、威嚴的樣子」,結果現在卻成了「偽君子」、「假正經」的代名詞。何以會有這樣的反差?原來宋代興起過一種新的學問,叫理學,因為提倡「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又稱道學。道學的主旨在於修身,所謂修身齊家,再到治國平天下。「修身」第一步便是「誠意正心」,簡單地講,就是時刻正直,不起貪淫作惡的歪念,這樣才能慢慢磨練出品德。自宋以後的讀書人,莫不以「道學」為本。到了明清,還是有人張口就是「修身明道」,動輒就以「衛道」自任。這當中,不乏一些信道、持道、行道的「真道學」,他們見色不起心,俯仰無愧於天地,甚至還能以身殉道。不過更有大量的「假道學」,「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當「假道學」在數量上壓倒「真道學」的時候,「道貌岸然」也就變成了貶義詞。
明清兩朝,道學還是主流。天下的讀書人,大多還是以「道學」自命,當然少不了混於其中的大量「假道學」。「真道學」固然痛恨「假道學」,不過到了清朝的乾嘉時期,又興起了看不起「道學」的「考據學」。服膺於「考據學」的讀書人,連「真道學」都敢笑話,遑論那些惺惺作態的「假道學」們。乾隆年間負責編纂四庫全書的紀曉嵐,就屬於「考據學」的學者,他在《閱微草堂筆記》中,無情嘲弄了一本正經的「假道學」,以及迂腐不化、不知變通的「真道學」先生。
道學先生表面都是正人君子。不過假道學們更加留意偽裝,常人很難發現他們的虛偽。這種情況,只有借助狐仙的力量,才能暢快淋漓地戳穿他們的面具。紀曉嵐記了一件事:
海豐有僧寺,素多狐,一學究借東廂三楹授徒,聞有是事,自詣佛殿呵責之。數夕寂然,學究有德色。一日,東翁過談,拱揖之頃,忽袖中一卷墮地,取視,乃秘戲圖也。東翁默然去。次日生徒不至矣。
故事中的秘戲圖,就是春宮圖一類。這位道學先生在和人作揖的時候,竟從袖中滾落此物,紀曉嵐猜測,說秘戲圖大概是狐仙從外面弄來的,意在栽贓,報復道學先生。但誰又能保證,這不是狐仙略施小計,讓道學家袖內的秘戲圖自己滾落的呢?反過來再一想,倘若現實中壓根沒有、或數量上少一些這類表面一本正經,暗地卻把秘戲圖藏在袖內的「假道學」,延聘他的東翁又怎能「默然去」,輕易就讓狐仙栽贓成功?
類似的還有一件。翰林院某公,與人相見「輒講學」。他在外當官的同鄉,有次給他帶了些土特產,翰林力辭,說自己「平生儉素,雅不虛此」,同鄉見他一副「崖岸高峻」之貌,只好把禮物帶回。送客之後,這位翰林「徘徊廳室前,悵悵往往,若有所失」,家人請他用餐,卻橫遭翰林一頓大罵,這時「忽聞有數人吃吃竊笑,視之無跡,尋之聲在承塵上,蓋狐魅云」。翰林先生表面硬要擺出清高之態,內心之中,卻實在捨不下對方的禮品,只好遷怒於人,結果遭到狐仙的揭露和嘲笑。
假道學心是口非,虛偽造作,至於真道學,有時則迂腐透頂,不通事務。《筆記》講某地有某閣,「時有變怪,入夜即不敢坐閣下」,有某公,以「道學自任,夷然弗信也」。他邀請眾人,「酒酣耳熱」,大談宋朝張載的「萬物一體之理」,結果「滿座拱然,不覺入夜」,忽聞閣上有厲聲責罵到:「時方饑疫,百姓頗有死亡。汝為鄉宦,既不思早倡義舉,施粥捨葯;即應趁此良夜,閉戶安眠,尚不失為自了漢。乃虛談高論,在此講民胞物與,不知講至天明,還可作飯餐,可作葯服否?且擊汝一磚,聽汝再講邪不勝正!」然後「忽一城磚飛下,聲若霹靂,杯槃几案俱碎」,某公只好「倉皇出走」,「徐步太息而去」。至於閣上究竟是狐是鬼,也沒人再去探個明白。
假仁假義假正經的假道學,屬於「偽君子」,他們偽裝的再好,終會露出馬腳,這是道學中的最下品。談命論性,信道篤行的真道學,有時卻流於「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迂闊和空疏,國家蒙難之際,尚丟不掉「虛談高論 」的學究氣。清初顧炎武、黃宗羲等人,把導致明朝覆亡的罪責,歸結到性喜空談的士大夫身上。後來乾嘉時的學者,也繼承了這樣的看法,所以力反道學。據說當時京城書肆之中,竟然連續二十年沒有道學方面的書籍。說狐談鬼,看似荒誕,實則有強烈的現實目的。以紀曉嵐為代表的「考據學派」,對假道學和真道學們的譏嘲,並非只是士大夫間的意氣之爭,隱藏在底層的,則是對歷史的深沉反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