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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敏之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是杜甫題贈衛八處士一篇著名的詩,描述他與衛八處士別來有似星空上的參商二星難於相見相聚,可是卻有緣重上衛八處士的家園,於是舉觴敘舊。但是不能久留,匆匆相聚,卻又分襟了:「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古代的交通艱險,關山遙隔,不能不對不可知的遭遇而有兩茫茫之嘆!
古今之異,如今是有天壤之別了,不論是鄉親、朋友、同事、同學……雖然各處東西,只要有相聚會晤的需要,現代的海陸空交通以至電視網絡,都能令人不會有聚少離多之憾了。
這種人生體驗,應是形成了共識的規律,有誰不珍惜呢?
可是,世事卻常出意外,最近從電視上看到有以同學會名義舉辦的同學歡聚會上,卻有人發出了「相聚不如懷念」的慨嘆之聲。
這是什麼意思呢?原來因在歡聚的會上出現了身份、窮通、級別、名銜……等的區別,出現了對人歧視、冷遇的現象,哪怕是數十年前的老同學、老學友,如果自己事業無成,是一副潦倒的形象,就在「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的勢利圈中感受到歧視、冷漠的憤慨了!但是心存忠厚,不忘舊誼,篤守道義的人,卻仍從另一個角度提出「相聚不如懷念」,在他們想來,過去的歲月所結成的一段情誼,在有限的生命歷程中是可珍惜懷念的。
於是「相聚不如懷念」這一煉句,是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反諷,令人不勝今昔感慨的。
誰也難以否認,自古以來,所謂同窗、同學,也是朋友,在中國傳統倫理道德中,朋友屬於一倫,這是每個人在社會環境中與人接觸難以避免的關係。按照倫常推理來說,人對家庭、對親屬或不免存有私心,但與朋友交卻可有純粹的精神與人格的性質,可以超越利害關係,因此友道一倫為古今所崇念。崇念的內涵包括互信、互助、互勉,也互相求同存異,寬容……。如果重利害的結合,就呈現另一種醜惡的情景了:利盡交疏,甚至因妒忌而陷害朋友,攫取私利,以逞私慾;或一朝得志,就如魯迅的形容:「一闊臉就變」。正是那些以勢利炫耀的同學會所出現的醜態,令老同學,老朋友嚐到了清代詩人黃仲則嘆息的「十有九人堪白眼」的滋味!
在當今錢慾狂潮席捲之下,錢、權結合已損害了傳統倫理道德,也拋棄了人文情操。追讀《漢.古越歌謠》的抒寫——
君乘車,我戴笠,
他日相逢下車揖。
君擔簦,我跨馬,
他日相逢為君下。
這真是遙遙千載以上的古風了,說出來也許被「新潮」之輩譏為「老土」、「食古不化」了。
可是仍有「相聚不如懷念」的思想感情,證明崇高的品德會傳之永遠。更有一位當代詩人贈別友人的詩反映了洞達人情、純真的個性,他寫道:
「可嘆交遊每為榮瘁改,山如君子不以窮達變心顏」
詩人讚美青山永遠不變以翠色迎人。正如唐代李白放吟「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所含有不變本色的哲理。南宋詞人辛棄疾也以《賀新郎》描寫了他與青山的關係——
「甚矣吾衰矣:恨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里,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比辛棄疾看青山更深一層的是宋代另一位詩人戴復古,他諷吟道——
摩挲老眼從頭看,只有青山無古今。
想來,「相聚不如懷念」,對著青山是應摒棄那些勢利小人,不值得懷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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