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空間：假照片的故事

放大圖片

■吳潤凱

　近來，陝西華南虎照片一事被炒得沸沸揚揚，指證照片真偽的雙方均留下以人頭擔保的狠話，使整個事件蒙上了緊張刺激的戲劇色彩。直到前幾日，華南虎年畫的出現，似乎坐實了華南虎照片作假的嫌疑，只是相關利益部門仍在「負隅頑抗」，看來，待到塵埃落定，還有一段時間。無論「誰掉腦袋」，都是人命關天的事，至少要保證真英雄（「拍虎英雄」也好，「打虎英雄」也好）不應蒙冤。眼下，何妨聊聊百年前一樁假照片案，看看時人如何作假陷害對手的，也算是增加一點歷史談資吧！

　清末重臣岑春煊的發跡史始於庚子年（1900）兩宮西狩之時。八國聯軍入京，慈禧倉皇出逃，沿途兵荒馬亂，連吃飯都成問題。這時候，岑春煊擔起了御前廚子的角色，經常出外覓食，百方搜求，做得小米粥以土碗盛進，有時候還殺雞、煮雞蛋以改善兩宮伙食。他的效忠效力也被慈禧看在眼裡，返京後每次憶苦思甜，都會感歎，如果沒有岑的照料，她們娘倆恐怕早就餓死荒野了。由於這段短暫的廚子生涯，以及慈禧的時常惦念，岑春煊的仕途可謂扶搖直上。他的對手若想要搞掉他，其成本及難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在這樣的背景下，只能「智取」，而不能強奪，於是作為謀略的假照片便悄然傳播開了。

　1903年，岑春煊調任兩廣總督。據說他在兩廣的作風極其惡劣，達到暴戾橫肆，任意妄為的程度。甫一到任，就拿當地官紳開刀，要麼籍沒，要麼押禁，要麼查抄，弄得雞犬不寧，人人自危。廣東的巨室名紳為求自保，紛紛遷往香港躲避，卻始終咽不下這口惡氣，於是廣布懸賞令：誰能趕走岑春煊，將懸賞港幣百萬。

　此令一出，陳少白站了出來。他要求富商們先預付三十萬作為活動資金，待事成之後，再補交七十萬。鉅款一砸，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只見陳少白攜款赴上海，再走京津，一陣活動下來，在港巨富們還雲裡霧裡，不明所以，岑春煊的兩廣總督果然就被免掉了，怎不讓人稱奇？

　原來，陳少白從慈禧對岑春煊的信任入手，排演了一齣離間計。自戊戌政變之後，慈禧最恨的就是康、梁等維新派。陳少白遂取來岑春煊、梁啟超、麥孟華三人各自的相片，拼製成一張合照，岑中座，梁居左，麥居右。然後，將此假照片在滬、津、京等地出售，並賄賂新聞記者，廣泛報道此事。其後，更由香港分售此照於南洋、美洲，維新派人見之，也是莫知底蘊，引岑春煊為同道，不惜在海外報刊開闢版面，虛構照片背後鮮為人知的故事。這些報道又成為京津等地報刊轉載的熱門，如此下來，假照片不僅成真，而且遍傳海內外，慈禧太后耳聞目睹此事也就是早晚之事了。我們很容易想像得出慈禧看到照片後的神情，其怒氣之大使得岑春煊的莫逆之交李蓮英都不敢替他說情。結交朝廷通緝犯的罪名，足以把岑春煊開缺一百次了。

　值得一提的是，據說，岑春煊被開缺入京後，曾就假照片的事求救於李蓮英。李蓮英也是聰明人，反其道而行之，把陳少白玩過的把戲又耍了一次。他同樣拼製了一幀假照片，只是這次的主角換成了太后和自己：慈禧作觀音裝，中座；李蓮英作韋陀裝，立慈禧左。製成後呈慈禧御覽，並解說：「奴才何曾侍老佛爺同照此相？民間隨意偽造，此風不可長，亦猶岑春煊與梁啟超、麥孟華合照一相，不過奸人藉以售錢耳，淆亂是非，宜頒禁令也。」

　歷史何其生動，就像一幕戲劇。陳少白製作假照片的技術一如電腦時代的PS技術，但肯定要粗糙許多，即使這樣，他仍然瞞過了大多數人的眼睛。而李蓮英據此再造假照片，則在於向最高當局揭示造偽技術的存在，應當嚴禁。既然造偽技術存在，就難免不法之徒借此牟利或陷害，故而岑、梁、麥的合照必是偽造。這就是慈禧、李蓮英的辨偽法。雖然造偽技術只是偽造合照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但是慈禧依然憑著簡單的判定以及對岑春煊的寵眷，承認合照必假，由此趨向了事情的真相。當然，這也承受著可能錯判的極大風險。

　民國掌故家劉成禺在《世載堂雜憶》中記載了清末假照片的故事。有意思的是，作為事件當事人之一的岑春煊在其晚年所作自傳《樂齋漫筆》中也記錄了這件事，只是，他對事情經過的說法卻全然不同。按其說法，假照片事件是袁世凱與岑春煊政爭的結果，是袁恐怕岑「據兩廣財賦之地」，終不利於己，所以設計陷害的結果。

　劉、岑兩家的記述，說明了假照片事件的真實性，而不是其中一方的虛構。但是，他們對事件經過互有歧義的表述，卻讓此事墮入了假中有假的困境：一件關於造假的事本身就存在造假的敘述。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矛盾的敘述，原因可能在於敘述者的記憶偏差，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於敘述者的立場各異。劉成禺身為辛亥革命黨人，在其筆下出現「反清四大寇」之一的陳少白作假照片除去酷吏的表述是可以理解的，他不僅在書寫這位「造假英雄」的事蹟，更是在建構革命党人的光輝革命史。同樣的，作為當事人的岑春煊在他整部自傳中均把自己塑造成為清廷的廉吏能臣、民國的共和之子，因此，他與亂臣賊子、復辟餘孽袁世凱的對抗時有發生，袁作假照片對其誣衊僅僅是其中的一個例子而已。

　歷史經過歲月的沉澱，仍是迷霧重重，其間充斥著話語權掌握者的各種利益言說，可謂眾聲喧嘩。正在發生的歷史更是渾水一灘，需要理性的明礬與時間逐漸澄清。今天的華南虎照片事件，當然不能冒簡單判別的風險，利益集團也在自我言說，於是雙方都要進行辨偽與存真的拉鋸。讀史者也只能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