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殷海光
■黃 波
對現代中國政治思想變遷略有興趣的人就都知道，殷海光是一個激烈的反傳統主義者。可就在他身後，作為激烈反傳統主義者的殷海光的面目突然模糊起來，不止一位他的生前故友撰文或發表談話，認為殷海光在臨死前的那段日子裡，發生了驚人的「文化轉向」，從一個對傳統文化和傳統價值強烈批判的人，轉變為一個向傳統文化和傳統價值皈依的人。其中以徐復觀之說最有代表性。
眾所周知，在殷海光生前，因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和評價的歧異，曾與被稱為「新儒家」的海外學者發生筆戰，這其中就包括曾經是他朋友的著名學者徐復觀。殷海光身後，親屬、故友和學生合力編了多種紀念集，這幾種紀念集中均收入了徐復觀的兩篇追懷、悼念殷海光的文章，這是兩篇極富感染力的文章。在《痛悼吾敵，痛悼吾友》一文中，徐復觀說：「二十年來，在文化思想上我所遭遇到的最大的麻煩，多半與殷先生有關係，但即使在我們敵對最尖銳的時候，因為他不被威迫利誘的風骨，也使我內心敬重這樣一個文化上的敵人」，這段話符合殷、徐二人關係的實際，同書收載的殷海光臨終前不久給徐復觀的一封信，也有相應的表述，「相識二十多年，先生常為海光提到時厭惡的人物之一，但亦為海光的心靈深處所激賞的人物之一。這種矛盾正是不同的生命火花激盪而成，一個時代創造動力的源泉，也許辯證地孕育在這一歧異中吧！」徐復觀在另一篇文章《對殷海光先生的憶念》中，提出了所謂殷海光的「文化轉向」問題，他說：「他（殷）臨死前一兩年的文化轉向，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這種「文化轉向」，按徐復觀的說法，就是他在探望病中的殷海光時，殷海光已不再堅持過去激烈的反傳統立場，轉而對傳統文化產生了認同感和歸屬感。
在殷海光輾轉病榻的那段日子裡，在這個充滿鮮明個性的思想者身上，是否真的發生了如徐復觀先生所說的這種「文化轉向」？頗讓人疑慮。原因很簡單，從殷海光以往的言行和著述中，找不到這種「轉向」的合理的邏輯，可是以徐復觀先生的身份和地位，他又不太可能這樣故意編排殷海光。究竟怎麼回事呢？近讀《殷海光學記》，終於恍然大悟。這本書中收有海外另一位知名學者韋政通的文章，韋先生在文中記錄了殷海光評論他病中和徐復觀晤談的一段話：「與徐復觀先生朝夕相對，他說了許多話，有的很有道理，有的很荒謬，我只是木訥，聆聽而已」。答案在這裡已經水落石出。殷海光雖然極有個性，但在他臨終前那種特殊的環境下，聆聽徐復觀關於傳統文化的種種高論時，並未像過去那樣起而駁之，而就是這種沉默，被傳統價值的鼓吹者徐復觀誤讀成了「文化轉向」。
一個幾乎以畢生的精力批判傳統價值的人，剛剛去世，就被他「心靈深處所激賞的人」塑造成了一個回歸傳統價值的人，而這種來自於親密者的誤讀往往因其天然的權威性，使局外人難辨真偽，這對一個用思想影響社會的人來說，是多麼可怕！為什麼會發生這種誤讀呢？原因大概只有兩個，一是不帶主觀惡意的，像徐復觀這種，只因個性太強，所以「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二是隱藏著深意的，也就是魯迅寫到的：「文人……言行兩亡，於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賣錢，連死屍也成了他們的沽名獲利之具……」魯迅不愧為偉大的思想者，他是預計到了被「謬托知己」的人誤讀的危險的。
|
放大圖片
